第4章 结局 鲜红玫瑰零落时(BE)
第二日的清晨。
我在迷蒙中醒来,依稀感觉到自己的头部传来一阵温润的感觉,似乎是眉宇之间的暖意。忍着疲劳睁开眼,眼前的景色一点点地明晰起来。什罗已经起床了,穿戴完毕,茶色的头发被束得整整齐齐,然则昨夜激情之后预留下的红云还没有散去。似乎没有察觉到我已经起来了一般,依旧十分轻柔地将那浸润过温水的毛巾在我头上擦拭。这应该,就是早上的洗脸了吧。
我的内心也随之一暖。虽然是洗脸,但是轻柔的手法却如按摩一般让人舒服。等到大半的脸都被擦拭过之后,我便轻轻地睁开眼,握住了她白嫩的手。似乎被吓了一跳——不过很快也微微一笑,用充满爱意的表情望着我。
昨晚真的是……一个以前难以想象的,美好的夜晚啊。哪怕这一份小确幸只有那一个晚上,我也便就此满足了。望着床头柜上那朵依旧殷红的玫瑰,我忍不住露出微笑。
我想要直起身子,却感到腰部一阵虚空,身体似乎不听自己的使唤一般。最终,在什罗的搀扶下,我才缓缓坐了起来。
“昨晚是不是太累了……对不起,明明最后不应该向主人再要的……”
“没关系的,不如说你会主动反而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干笑了两声,想要装出一份淡定的样子,“倒是……你觉得痛吗?听说女孩子第一次都会很痛,而且持续很久什么的……”
“其实……没关系的,昨晚非常舒服,睡觉的时候也没什么痛感。”我发现,说这话的时候,少女始终带着浅浅的微笑,脸颊处仿佛也有了两个红红的小酒窝,十分可爱,“倒是主人……您还站得起来吗?”
还没有等我回答,一阵终端机上的响声便传了过来。我认出,那是通讯邮件的提示音。
“是声音信息……”在床头按下按钮让终端机移动到我可操控的床边后,我看了一眼,然后按下了播放键。
“致星南镇守府统领少将阁下:雄鹰起飞,当归心处。”
“这是……”
“我现在要去心脏区,紧急联络。”回答了她的疑问,我支撑着从床上站起来,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我自己过去就可以。”
星南镇守府,实质上是一座巨大的军事化要塞城市,位于南国的这座星州岛屿上。巨大的现代化城墙和防御设施包裹着海岸线,同时将镇守府内划分为责任鲜明的区域,包括了平民生活居住的生活区,一个用于市场活动的不大的商业区,负责生产一定量民用资源,比如镇守府内会吃到的一些水果或者面包的工业区,以及平民禁止进入,镇守府军事机构的核心,中央区。然而真正的核心,是心脏区,除去镇守府统领以及得到授权的相关人员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正体在哪里的神秘区域。
跟少女轻轻地吻别,然后狠下心来,不去想临走时她那有些恋恋不舍的眼神,我支撑着依旧有些发软的双腿继续往前走着,来到了由于今日还没有工作安排而无人的会议室内,粘稠的黑暗将所有的视线吞噬殆尽。
这个时候,来到办公桌的右上角,向前走四步,轻轻地用军靴踩了那一块地面十三下,不为人知的密道便随着只能容纳一人通过的入口的开启而为你敞开。接着,扶着合金制作的楼梯缓步下行,便能闻到一阵刺鼻的气味从下面的黑暗中向着嗅觉系统扑来,几乎能让人把刚刚进食后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但真正致命的,是那并不显眼的深绿色雾气。一般人仅仅在意这难闻的气温,却忽视了这不起眼的危险——那是为闯入者精心准备的化学毒气。如果不准备好特制的防毒设施的话,这剧毒的化学武器能在不到三十秒内彻底摧毁你的呼吸道系统。
特制的防毒设施在此刻也展现出了另一重的作用。在那提议准备的特质防护服上,无数不起眼的小洞以及无尽的黑暗透露了这里的玄机——在完全没有光线的情况下,四壁上装有无数光敏系统的激光武器毫无疑问地对任何光源无比地敏感。莫说是人体,即使是深海舰娘的舰装,也会被这些毫无保留的杀人兵器切割成无数的碎块。
这段通道无比曲折,伴随着化学毒气的不断增量,危险程度也不断提升。狭窄的通道有的时候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而有的时候你会发现在上一个岔路口作出的选择又让你回到了原地,甚至向着刚来的方向走去。这个时候,只有对这个地方无比熟悉的人,才能知道正确的道路。
而最终,这段充满煎熬的旅程也结束了。眼前出现的是星南镇守府庞大的排污处理系统,高耸于两侧的走道显得十分狭小,而被巨大的立柱支撑的下水道却彷如一座宏伟的宫殿。巨大而汹涌的污水从两条走道中间的巨大空间中奔流而下,横贯整个空间。这河水中除了污秽之外,还流淌着各种生活垃圾以及军用医用废料。在经过星南镇守府庞大的自动化垃圾处理系统处理后,能回收利用的被回收利用,无法回收利用的在无害化处理后排入星州海峡。
来到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轻轻地将一个突兀地出现在那里的一只展翅黑鹰的标志左转三圈,右转三圈,一道密道便再次敞开。在门口,两名一裘黑衣的鹰部战斗员检查了身份证明后,让开了道路。在那后面的,是真正的心脏地带,也就是位于早已经是核心的“中央区”核心的——“心脏区”。
心脏区在外表上仅仅是一条走道而已。柔和的照明灯将这里照得通亮,而周围却是一片恐怖的寂静,几乎连心脏跳动在这里也显得太吵闹了。当然,这不代表这里毫无一物,鹰部的精锐战斗员们正潜藏于你看不到的角落里,做出非法举动的入侵者会在瞬间被他们化为一具死尸。而走道的两侧是相当数量的高强度合金大门,只有通过指纹、瞳孔、外貌以及最关键的DNA检验才能开启,而擅自破坏的人自然也有那些鹰部的鹰犬来处理。这些大门上的字样也格外引人瞩目:“镇守府舰娘管理数据库”、“机要室”、“历史档案室”、“超级计算机控制中心”……只要任何一个房间被深海势力入侵,那基本就宣告了这座镇守府的沦陷。
而随着进一步的深入,我们来到了这么一个地方。这是一条狭窄的走廊,而十分惊悚的是,四面的墙壁皆为强化玻璃构筑而成,任何人站在这走道中,都会像被用来展示实验的小白鼠一般六神无主。
身份检测系统会再次对来者进行扫描,如果符合要求自然可喜可贺,而不符合的话……
无数的激光会从四面八方射出,交织成一道无法逃脱的巨网,从前到后横扫整个通道,令一切非法入侵者化为带着血滴的肉块。
最终,一切的程序都走完了,走道的尽头是一道金属色的大门,上面有着一枚展翅黑鹰的标识,这也是最高警戒级别的意思。大门旁边同样有两名一裘黑衣的神秘人如门神一般地看守着。当然了,如果认为这里的守卫部队只有两个人的话,那就真是太年轻,太简单,太幼稚了。真正的守卫部队潜藏在你不知道的暗处,那些凶狠无情的鹰部战斗员丝毫不会对被安排在显眼位置的孱弱队友们有任何同情,对非法入侵者自然也是如此。
所谓的鹰部成立于深海历8年,可谓是历史悠久的组织。彼时的地球联邦部队为了组建一支专门负责情报、暗杀、渗透和破坏的精锐战斗部队可谓煞费苦心,精心挑选了世界各国情报机构的骨干进行惨无人道的训练——这便是第一代的鹰部。这样的一支精锐部队几乎是人类不靠任何外力达到的巅峰,而他们自然没有被用到正规战场上,而是作为这样一支与黑暗为伍的“忍者”部队而存在着。
这个层层布放的房间内虽然看起来装潢华丽,却只有张朴实无华的木制办公桌。而此时,有一人已经恭候我多时。
所谓“雄鹰起飞,当归心处”,意思再简单不过——来到被鹰部战斗员把守的绝密心脏区,在高度保密的情况下进行会晤。
“好久不见啊,统领同志。”
那男人转过身,他面带淡淡的笑容,身材不算高大,但对于处在中年的他依旧健硕。一身洁白的军事制服下,领章上的军衔是上将。
“的确如此……张召忠上将。”
这个人……身居掌管对抗深海的军事大权的组织,也是镇守府这个体系的上层,海空委员会【NAC,Navigation- Aviation Council】中的委员一职,分管情报部门,也是鹰部的最高指挥官。一旦这个人上门,我大概便能猜到,接下来估计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
尽管讽刺的是,张上将极具人格魅力,谈笑风生之间便能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然而他也像乌鸦一般——黑色的翅膀,带来的是黑色的消息。
当然,站在这里的不是他的本体,而是他的实时投影。
“昨日……你真的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啊。我记得,你的老师,罗云中将曾经对我说,你会是人类未来创造的先驱者,只是想不到的是,居然是这种形式……”
他轻轻按下了什么,一张屏幕截图的投影便让我屏息凝神起来。
那是……
“这是昨日被传到社交媒体上的照片,再明确不过,是你的舰娘,重巡洋舰.什罗普郡外出的亲昵照片,基本可以假定你们在约会。而这……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吧。”
我猛地,回想起了地球联邦的《舰娘法案》中,关于舰娘身份地位的定义。
“舰娘为人类最为忠实的伙伴,最勇敢的士兵,然其心智成熟与否存在巨大争议,鉴于其建造的目的为驱逐深海舰队,其在退役前无法享有公民权,无法享有任何国家的保护。”
没有公民权,自然也没有自由进行婚姻的权利,毋庸置疑。实际上,身为人造人,身体结构跟人类女性相差无几的舰娘在役时甚至连怀孕都不被许可,体内的特殊构造令他们彻底断绝了拥有自己的孩子的念想,唯有在退役并解除武装后经过特殊的手术,才能拥有自己的后代。
“你自己看看社交媒体下面的评论吧:‘恋物癖’、‘爱好非人的怪胎’、‘孽畜’……这还属于用词比较‘优雅’的。”
我摆摆头,示意张上将不用再往下拉了。
人类始终对舰娘保持着相当的恐惧和害怕,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所谓的恐怖谷效应。舰娘作为人造生命,和人类本身高度相似,而这样的相似程度已经超过一定程度,人类对她们的反应便会因为无法辨识她们以及正常的人类女性而突然变得极其反感。
更何况,舰娘们的智慧和身体素质,甚至外貌都远超于人类,这就让这样的恐惧更为明显。
……那,跟这样的“异类”走到一起,亲昵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不是怪胎又是什么呢?
“正好。”见我没有说话,张上将便排了拍掌,说了下去,“就在一个星期后,地球联邦议会将会召开一次关于确立战争后如何处置舰娘的集体会议,会议的出席对象包括了NAC和四大镇守府——我相信,那个时候议员和全世界的人民会很乐意听你怎么解释。所以,我便不在这里同你唠嗑,有话请留到那个时候说吧。再会。”
暗光闪过,他的投影消失在了寂静的办公室内。
我在闭锁的心脏区黑暗的屏幕之前,什罗站在我身后那光线照射不到的暗处。
成败只有一次机会。
一个星期之前,张上将给予我的,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放弃整座星南镇守府,将其交还给地球联邦的行政机构;要么,就站到人类的对立面。
若是曾经的我,估计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一项。然而……
“我希望……以后是和平的世界,没有纷争的世界,我们不用再将自己包裹在战争兵器的舰装中。”
“要是能够退役的话,我想要去开一间花店,跟主人以恋人的身份,简简单单地生活下去。”
那是在我们初次结合之后的深夜里,我听到的呢喃细语,那是身为人形舰娘的,在常人看来再简单不过的愿望,如散落的蒲公英一般,简单而美丽。
而粉碎少女的梦想的,是张召忠上将遗憾而冰冷的选项。
“选择放弃镇守府退役,你将会被奉为深海战争中做出杰出贡献的人类英雄,在荣光和平稳中度过后半生。若是选择站到人类的对立面,你明白会发生什么。”
“至于那艘重巡洋舰……”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你若是表现良好,那么她或许可以避免被拆解的命运,继续服役。”
拆解,就是剥夺舰娘的舰装,再对人形进行……最终处置,以抹杀其在世界上的一切存在。
不,怎么能接受被拆解的命运啊!就算我功成身退,她还在军中,忍受着可能会到来的非人待遇,这……
决不能,决不能接受。
而这一场面对全世界直播的地球联邦议会的集体会议,就是我们的最后机会。
“这是一场几乎不可能赢的战争。”
我有些悲伤地往后,望了一眼。
我们两个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绝对是大罪。
不同于单纯的玩乐,而是真真正正的,跨越种族之间的爱恋啊。对于无法轻易接受如此孽畜行为的人类而言,恐怕诛灭九族都不足为惩戒。
……然而,我已经没有九族了。家人全部死在了深海的入侵中,我也没有任何的后嗣,唯一能称得上家人的。
只有那个在这种时候,依旧用淡淡的微笑望着我的少女。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后悔和主人在一起。”
她那望着我的湛蓝色的眼神中,流露出的连我都自惭形秽的坚定。
“这是……我永远不会后悔的决定。我会和主人一起面对,面对那些质疑我们,谴责我们,指责我们的人。”
静静地走到我身前,握住了我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的手。
“不,明明让我一个承受他们的愤怒……”
话还没说完,我却感觉有什么湿湿的,凉凉的东西划过了我的面颊。少女无奈地微笑,轻轻地用她的小手擦去了那一粒泪珠。
“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有什么事情,要一起承担,不要为了我承担所有的痛苦啊……”
我合上双眼,痛苦地点了点头。
“要是最终的结局不遂人意……只要主人不在人世,我便绝不会苟且偷生。若有来生,来生还要做主人手里的玫瑰。”
“不。”似乎,又有什么咸咸的东西从我眼中流了出来。然而,再睁开眼,我便挤出了一个微笑,“恰恰相反。”
望着办公桌上,那朵被放在瓷瓶中的玫瑰——那是刚才才放到办公桌上的,原本心脏区的办公联络室内根本不会有鲜花。
“我要你答应我……就算是我们当中有任意一方先到了那个世界,另一方绝对不准尾随而来。要带着那个人的愿望,看遍这世界所有的花。唯有活下来,鲜花……才有希望能继续开放。”
“只有活下来……才能替代那个不在的人,完成他的夙愿。”
眼前的黑暗突然被一阵亮光闪过。出现在眼前的,是昔日的联合国大会厅,现今的地球联邦议会大厅。橄榄枝烘托着地球的巨大浮雕刻在闪着灯光的穹顶之上,仿佛表现着对未来和平的美好期待;而穹顶之下,无数西装革履的议员、代表和官僚们正襟危坐——当然,大多数人都是投影,这场大会实质上是多数人远程出席的大会。然而可以确认的一点是,这场会议正被全球直播。
我拍了拍脸,将自己脸上的水珠擦干净,什罗也稍稍后退两步,优雅地伫立在我身后。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们的投影也出现在了那个宏伟的大厅中,在属于我们的席位后面。
“我想,各位也明白今日议题的重要性。”
等到我终于从紧张和恍惚中回过神的时候,听到的是那个温厚,却又坚定的声音。那是我在海军学院时,最让我感到安心的声音。那是我的老师,罗云中将,NAC的代表之一。
“深海战争已经结束,如何处置战争时期建造出的舰娘,将会是一个亟待处理的议题。目前有数量庞大的舰娘,依旧承担着海洋防务的重任。然而也有代表和民间团体指出,舰娘对于全人类的稳定和安全有巨大的威胁,应尽早进行最终解决。不过,在进入正式的议题之前,请让我的学生。”
画面中的他向着我的方向伸出了手。
“星南镇守府统领,说两句话吧。”
我反射般地站起身,一点点地向前走去——实质上是让我的投影出现在议会大厅的讲台中心——在看着老师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的时候,他的脸上,对着我露出了几分复杂的表情。
“好好努力吧,孩子。老师只能庇护你到这里了。”
他的嘴唇没有动,但,这仿佛就是他对我说的话。
谢谢你,老师。你的恩情,恐怕学生这辈子也还不清了啊。
站在讲台上,仿佛看到了无数的灯光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微微扫视一下台下,看到的,有苏联镇守府的那个板着脸,对着我没有什么表情的高大同僚;有东瀛的那个脸上带着一脸戏谑,似乎在看一场好戏的矮胖子同事;更多的,脸上则是带着诧异、惊恐、愤怒、鄙视,甚至怜悯的目光,屏息凝神,等待着我这个“孽畜”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
“人类,创造了舰娘,作为战争前线的士兵。我们用最美好的女性形象塑造他们,但是却用枷锁捆住她们的思维。她们有强大的战斗力,但是却没有与之匹配的自我觉醒意识。”
我沉了一口气。大厅内的台下已经出现了少有的骚乱,然而我清楚,如果我把这个只有地球联邦均军方高层知道的秘密说出来,那这场骚乱估计会更为庞大。
“……在这里,我请问各位一个问题:舰娘的身体素质、智慧甚至外貌都远超过人类,那为何她们还会像傀儡一般听从我们的命令?就如,人类为什么要听一只猩猩的命令一般?”
我顿了一顿,然后,面对着全世界的听众,说出了这个奥秘。
“想必各位都在经典的科幻电影中接触过思想钢印这一概念:思想钢印。简单来说就是,在早年制造和发明舰娘的时候,我们的科学家利用灵能技术,在大脑神经元网络中,发现并干涉了思维做出判断的机制。拿计算机做个对比:原本舰娘拥有和人类相同的思维判断过程,即类似输入,计算,得出结论的过程;然而通过在建造舰娘时以灵能对她们的大脑进行干涉,可以使得她们省略某些数据输入后的计算过程,从而得出结论——她们会毫无道理地相信输入的结论,不思考,不深究。”
现场已经出现了小声的惊呼以及相当一部分军方对我投射来的寒光。虽然这个所谓的秘密在NAC内部甚至不少中层干部中已经广为人知,但是很明显,政治局和百姓们并不知道这个,因为“涉及机密”。
“而舰娘的思维和人类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她们在制造时被强制输入了‘人类乃是尔等造物主,不得忤逆人类’的‘思想钢印’。她们会坚定地相信,我们就是她们的神。然而稍有常识的人都能看出,我们这些卑鄙无耻的人类主人,除了空挂着一个造物主的头衔之外,所剩下的几乎一无是处——我们的劣根性让我们贪得无厌地从她们身上榨取,将舰娘当做战争兵器,还拿出一副圣人的恩慈嘴脸,不把她们当做正常的生命来看待。我们让她们既有智慧却又用技术手段让她们形成某种固定化的价值观判断,失去了自由思想的权利和能力,说穿了,就是思维控制。”
如行云流水般说完这一番话语,现场便瞬间炸开了锅。非军事领域的议员们议论纷纷,而军方高层们则面露尴尬和不满,那位亚历克斯少将则用新生儿看待新玩具一般地盯着我,然而他们又不好打断我的发言,因此,在我做出手势,骚动稍稍平息之后,我才继续说了下去。
“然而,情况变了。她们睁开了双眼,她们不再是武器,她们是有智慧的新物种,我们理应接受她们的存在,赋予她们平等的权利。我们必须停止具有歧视意味的《舰娘法案》,所有的舰娘应当和人类一般享有平等的权利,所有对舰娘的犯罪应当与对人类的犯罪一同被处罚,她们应当享有选举权与被选举权,作为军事人员以及退役后继续工作的合理的报酬。作为人类,是时候让我们承认她们的希望、她们的理想和她们的权利,就如我们的先辈在大革命的旗帜下高喊出自由平等博爱的口号;就如美利坚解放了黑奴并一步步实现平权的努力;如马丁.路德金带领民众争取战争时期的人类各民族平等的非暴力抗命运动那样。这是我们现代社会铸造的基石,也是我们作为拥有人性的人,应当做的事情。百年的战争剥夺了我们的人性,现在,是时候一点点把它们捡回来了。”
话音刚刚落下不到一秒,现场当即就沸腾了起来。一部分人拍着手掌表示赞同,然而更多的人,或是怒目而视,或是无奈摆头,或是低声议论,或是高声反对——
看起来,反对的声音依旧占据了多数。
我无奈地垂下了头。改变人们的看法,果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啊。
“请让我说两句话。”
我在震惊之中抬头,发现她已经走到了演讲台的中央。
人类,舰娘,少女,程序,我已然不知道如何描述穿着女仆装的她究竟是什么。
议员们对此完全没有准备,而就在他们做出什么反应之前,那个温柔,却又坚决的声音,通过投影传到那一座大厅内,激荡着震动全世界的回音:
“我是重巡洋舰.什罗普郡,如各位所见,我是舰娘,自诞生之日起便是为人类服务的舰娘。我们被制造出来的目的,是作为武器为人类而战。而曾经的我们与人类最大的区别,在于——”
她抬起了头,望着屏息凝神,似乎还处在因为舰娘突然冲上讲台而不知作何反应的议员们。
“我们,是你们的物品。我们没有,‘心’,我们没有‘人性’。所有的思考只是为了战斗而生。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再是武器,因为我感受到了‘爱’。”
“或许,有人以为,身为设定上的‘女仆’,预先被调试好的功能中,便包含了对主人——也就是我们的统领阁下的‘爱’。然而那是完全不同的情感,我对于我的主人,感受到的不仅仅是这样,而是真正的,作为男性和女性之间的,‘爱’。而没有人性的物件,没有心的人形,没有真情实感的武器,又怎么会感受到‘爱’……”
她提着华丽的裙摆,一步步地走到我身前。
“我们是有生命的啊……!我们也在呼吸着空气,我们也在向往着退役后的自由,我们也在憧憬着世界和平,我们也会恐惧战场上的死亡,我们也在祈愿着……”
“‘爱’。”
在这个充满着恶意和黑暗的心脏区里,不再是武器的少女踮起了脚,补平了我们之间的身高差,轻轻地揽着我的肩膀,将嘴唇对上了我的嘴边。
没有热情的拥抱,没有激烈的舌吻,只是淡淡的,轻轻的,嘴对嘴的亲吻。
若是平日里有人胆敢在地球联邦议会大厅里做出如此举动,估计不出几秒就会被安保人员强制带离——然而,现在大厅内陷入了一片冰封般的死寂,所有的人,议员、军方、领袖、所有在观看这场直播的全球观众,甚至包括我,都处在极度的惊愕之中。
“你们给了我们生命,却没有赋予我们自由。”
等到我怅然若失地抚摸着已经离开了温度的嘴唇,穿着女仆装的少女已经重新端正地挺立在讲台的中央,用已经开始颤抖的声音,发出了自己的心声。
“这是我们所有舰娘的希望,这是我们所有舰娘的理想,我们祈愿,在这个没有战争的世界中,尊严、希望、梦想和平等的花朵,能够永远地绽放。”
“统领阁下……中央区最后的防线也被攻破了。”
最高层的办公室里,密苏里传来的影像模糊得几乎看不见她的身形。她的舰装几乎完全破碎,身体上也全是血洞,衣物已经破碎得难以蔽体——然而在这传来的最后影像里吗,她依旧端正地站立着,就如一个正统的军人一般。
随后,影像中断,重新回到耳畔的是震天的枪炮声和喊杀声。
那一场决定了这座镇守府宿命的联邦会议后,NAC的诏令便在第二日抵达:
交出星南镇守府指挥权,拆毁所有舰娘。
“人类不再需要她们了。新的超能力开发将为人类的上限打开全新的通路,我族的宿命可不能寄托在这些舰娘上面。”
那是亚历克斯.图格佐伊斯少将,“宙斯之手”超能力开发计划的总负责人在关闭实时通讯前向我吐出的一句轻蔑的话。
“你玩玩可以理解,我的先生,但是若是将这些人造生命当成真正的有感情人,那你真的想错了啊。”
叫不出名字的议员走到我眼前,用同情的话语说出了我听到的从大会现场传来的最后一句话。在这之后,画面便只剩下了一片白色的雪花,就如不会再回应我的,那份希望一般。
拆毁所有舰娘,这是我绝不可能答应的条件。不只是我喜欢的人,还有那么多一并作战的,曾经的战友们。在对抗深海的每个日夜里,朝夕相处的那份信任和感情,最终被我的天平衡量为比执行命令更为重要的一侧。我旋即开始构建抵抗计划,星南镇守府是一座巨大的岛上要塞,若是能够坚守一段时间,或许舆论也会因此出现转机——
然而这最终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在命令下达后三日,见到还没有任何交出指挥权或者拆解舰娘举动的NAC开始了行动:首先是镇守府由人类组建的近卫军纷纷用不同的方式逃离,居民也在疯狂地向着跨海大桥涌去,向着马来亚的方向逃走。而那时,我已经没有那个能力去阻止了。
或者说,我并没有那个意愿去阻止,因为我不想这些人被我一个人的一己私利拉入地狱。
随之而来的是补给的断绝。星南镇守府虽有自给能力,但依旧高度依赖从马来亚一侧输送来的食物、弹药以及海量的民用军用物资。在拿到命令下达后一周,不但所有物资供给被断绝,甚至马来亚的输水管道也被切断,整座岛屿变为了死亡的监牢,关押着的是所有发誓为我而战的舰娘们,以及世界上唯一一个的答应为她们而战的人类。
整整一个月后,在因为断水绝粮以及军用物资已经匮乏到难以置信的地步之后,庞大地球联合国军才将这座镇守府层层包围。镇守府原本精密的中央防护系统因为缺乏保养人员以及弹药供给不堪一击,原本依靠巨炮和导弹防御的钢铁城墙不得不靠人手有限,极度分散的舰娘们进行防御。
结果显而易见,因为防御系统的无力以及兵力的严重不足,城墙在进攻发起的当日下午便陷落。第二日,联合国军便对后撤到中央区的我们发动了总攻击。依靠这中央区复杂的地形以及我的军事能力,一条简单的防线被构筑起来。同时,残存的舰娘们明白一旦失败自己面临的就是被拆解的命运,因此依托着地形死战不退,中央区的各个楼层都和区块都沦为了战场,舰娘们和怒吼的人类士兵、机甲部队和灵能部队血战不退,流淌的血液几乎让人难以在监控影像上看清楚尸体的模样。
但是,我们这一方的人数实在是太少了。人类联军发动了一轮又一轮不记伤亡的猛攻,其他三大镇守府的部队、地球联邦直属部队和各个国家的军队轮番冲击,从夜晚战斗到黎明,又战斗到正午——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军事奇迹,我们一方几乎是以一比数十的比例在对敌。然而最终,我们最终还是因为兵力不足,人困马乏和伤亡巨大而溃败。胡德、克劳塞维茨、伊吹、埃塞克斯、黎塞留、威尔士亲王、俾斯麦……一个接一个前线指挥员的阵亡消息在第二日的下午如雪片般传来。中央区最后的由密苏里把守的防线也在她的那条信息传来时宣告沦陷。在影像中断的最后那一刻,我看到的是她颤颤巍巍却又端正的军姿。随后,远处出现了人类联军的机甲部队,影像中断。
最后防线的位置,就在统领办公楼外,而在这之前,所有有战斗力的舰娘已经被我全部派了出去,办公楼内剩下的只有一些几乎没有了战斗力的伤员——很明显,包括她们在内,我们大限已到。
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失落地躺在了那张办公椅上。这座办公室在数日的战斗中数次被炮击,内部已然化为了瓦砾横陈的半个废墟。
“提督……阁下。”
残破的,几乎被我不抱任何希望的通讯设施,传来的最后的声音讯息。全息影像已经因为设施被战火破坏而无法收到影像,但坚毅而沉稳的声音,是长门无疑。
“我已经下令,在办公楼内点火……请原谅属下的僭越,但我相信,以死殉城是最好的归宿——自毁按钮的位置,您比我要清楚得多。”
伴随着一声爆炸,通讯中断了,而呼应着长门的话一般,熊熊的烈火开始开始一点点吞噬办公楼的建筑结构与其中能燃烧的一切物体,冲天的烈焰直冲云霄,甚至就坐在这办公室内在窗外都能看到燃烧的蓝天。
原本镇守府内的人工智能准备的消防措施,在整座镇守府已经被破坏殆尽的情况下,自然没有发挥作用。所以,这自下而上的火焰,或者按下自毁按钮后整个中央区地下的高烈度炸药被引爆后的爆炸,便是我最后的归宿了吧,我这么想着。
“你……后悔吗。”
纵使已经感受到了火焰灼烧的温度,纵使办公室已经是接近于废墟一般的空屋,然而却依旧尽最大限度地保持了作为最高军事统帅指挥地的整齐。
是现在,依旧站在我身侧的女仆,重巡洋舰什罗普郡,兢兢业业地让这里保持着最后的尊严。我双目无神地抬起脸,惭愧地不敢看向她。
“能和主人这样直到最后的时刻,我不会后悔。”
静静地,将一朵鲜红的玫瑰花瓣放到我的手上,她便再次安静地站立到一侧,仿佛预料到了宿命般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久等了。”
火焰已经窜到了门外,那道只能通过身份验证打开的大门自然失去了用途。而在燃烧的烈焰中缓缓走出来的,是一身穿着黑衣,留着亚麻色长发,胸口佩戴者展翅黑鹰标记的,那个蓝色眼睛中流露着冰凉的舰娘——
那是鹰部战斗员,卡博特。并不需要诧异,需要强大战斗力的黑暗组织吸收身体素质超越正常人类的舰娘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而她作为忠于人类的鹰部成员,自然不会站到我们这叛乱的一方。
是不是之后,舰娘还是会像杀人兵器一般是用呢,我忍不住想着。
“久……等?”
一旁的少女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统领阁下——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您。张上将已经答应了你的最后的请求。”
“是吗。”我苦笑着,合上了双眼,“他怎么说的?”
“他说,原本并没有考虑过你的要求。但是你的老师,罗云中将在他面前,几乎要跪下来一般地请求他,答应你的最后的愿望。”
她抬起头,深蓝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感情,就如复读机一般陈述着那名上将的话:
“罗中将,还有你,为全人类奋战了一辈子,没有一丝波纹抱怨和不满,铲除了深海舰队。而那样的要求,难以拒绝。鹰部会实现你的愿望。”
“什么……要求……”
听着身旁,那似乎已经开始颤抖的声音,我鼻子一酸,几乎险些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鹰部已经伪造好了证件,并安排了你的整容手术。”我抬起头,望着表情逐渐悲伤,甚至逐渐失控的少女,“你没有必要被拆解,因为一艘重巡洋舰舰娘根本不会有什么威胁……鹰部为你准备了新的身份,那场整容手术能够将你作为舰娘过于完美的面容变为类似人类的,没有那么出色的脸孔,同时解除你身上的基因锁,使你重新获得生育能力——这是舰娘和人类女性之间最大的区别。以后,你能会以人类的身份生活下去。”
“代价是,星南镇守府带头叛乱的统领,必须接受处置。”
而叛乱的罪名,所能接受的处置只有一种——
“主人……您在做些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纤细的手抓住了我的臂膀,声音的音量被哭腔放大,让我的内心也忍不住抖动了一下。
“别这样,什罗……”微微有些动容,我低声说道,“你不需要跟我一起死。我是带头叛乱的罪人,罪不容恕,但是你是无辜的。变换一下身份,你就能拥有新的生活了……忘了我,跟卡博特走吧。”
“主人!您怎么这么过分……!”眼泪不由自主地从那美丽的脸庞上落了下来,“明明让我这么倾慕,明明让我爱得这么深切,您却想在这种时候……我只想一辈子和您在一起啊!哪怕没有自由,被拘禁起来也不要紧!如果您一心求死,那我就和您一同到那个世界……”
“不,你忘了吗。”我尽可能地摆出了一个微笑,但却感到双目之下那一点点被染湿的面颊,“你答应过我。就算是我们当中有任意一方先到了那个世界,另一方绝对不准尾随而来。要带着那个人的愿望,看遍这世界所有的花。唯有活下来,鲜花……才有希望能继续开放。只有活下来……才能替代那个不在的人,完成他的夙愿。这个时候,你不能违约啊。”
火焰的噼啪声一点点传入耳畔,催促着我尽快结束这一切。我抹了抹眼边的泪水,站了起来,走到重巡洋舰什罗普郡的身边,看着她的面颊,忍不住笑了。
“亲爱的……”
我伸出手来,轻轻地摩挲着她茶色的发丝。
“你真的……好漂亮……”
随后,那只手顺着发丝滑落,重重地砸在了那洁白的后颈上。
“……对不起,我爱你。”
她的身体猛地一抖,眼神中满带着震惊和惶恐,仿佛用尽最后的目光,将我的身形看透,刻入脑海里一般,随后便无力地瘫软在我的怀抱中。
泪水终于忍不住,簌簌而下,滑落到那张对于人类来说过于完美的容颜上。
将她安置到那张办公椅上,我低声地对卡博特说:
“她就拜托给你了。”
“是。”
我忍不住再次惨笑了一下。卡博特完全是什罗普郡的反面——冰冷、寡默、沉寂、高效,俨然就是人类最希望得到的工具和武器。
虽然在这张冰冷的面庞下是什么样的心灵,我并无法理解就是。
“那么,你要怎么做。”我望着她的眼睛,询问着,“是用枪呢,还是用格斗术呢,还是用舰装呢。”
“张上将原本希望是枪。”卡博特走到办公椅旁,抱起已经昏迷的什罗,“但是罗云中将在进攻开始后说服了他。他说,你是他最为之骄傲的学生,若是死在枪口下或是舰娘手里,实在是对不起你的功勋。就在十五分钟前,人类联军已经撤出这栋大楼,罗中将说,你知道要怎么做。”
“啊。老师,这也是在你的计划中吧。”我自嘲般地笑了,“自毁按钮。”
“是的。NAC和鹰部已经履行了他们的承诺,现在是您履行您的承诺的时间。”
她背起穿着女仆装的少女,向着门外走去。
在走出火势已经波及到的门前时,她有些动容地回过脸,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要再让我回来这里……阁下。”
“嗯,放心去吧,完成你的使命吧。”
很奇怪。原本自己想过无数种现在这一时刻应该说些什么的情节,但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望着被烟雾笼罩的窗户,泪水再次从眼中擦过脸颊。
打开了墙壁上一处不为人知的机关,一枚红色的按钮就在眼前。
窗外已经是尸横遍野,人类联军停止了攻击,在遥远的地平线处,已经变为咸蛋黄的日轮缓缓沉入海面。
将手中的那枚鲜花花瓣贴到心口,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按下了那枚红色按钮。随后,仿佛此生已再无力量一般,靠倒在墙上。
“一生彷朝露梦幻,逝去似飘零红花。”
听着楼下不断接近的爆炸声音,我低声吟出了自己能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有幸得挽君纤手,再忆如梦中之梦。”
日轮沉入海平面。
一切,宣告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