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相辅相成 夜晓晨星
即使连发命案,青苏城在夜间仍旧灯火通明。天空一轮明月,街市上的灯火像一条条火龙燃向远方。深浓的夜色下人影憧憧的大街清晰可见。护国寺里烛火如炬,将巍峨的佛塔,林立的殿堂,甚至郁郁葱葱的林木都照的亮如白昼。
吴征站在太守府高高的塔楼上居高临下,俯瞰着这座自古以来就繁华的城池,目光在夜色里更加深邃。青苏城的难题,其实只消贼人胆大包天还敢持续作案,就算藏得再深终有一天要露出狐狸尾巴。柳康平急的是命案频发又暂无线索,对上对下都着实无法交代,再拖延下去,不用皇帝下旨,他自己不死难以谢天下。吴征身为昆仑掌门,陆菲嫣又是名满天下的绝顶高手,两人既然至此,担下捉拿贼人的责任义不容辞。
吴征靠在围栏上陷入沉思,顾盼略有不解,等了小半夜后着实忍不住,轻声问道:“大师兄可是有什么未解难题?”
吴征微微一笑,答非所问道:“盼儿,你喜不喜欢这个世界?”
“嗯?”顾盼不明所以,思索片刻答道:“喜欢,虽然我们身在异乡,坊间不时也有对吴府的微词,我还是喜欢这里。盛国待我们已经不薄了。”
“不是,我问的不单单是这个。”吴征爱怜地抚着少女额前的发丝道:“我是问,喜不喜欢这个世界。无论大秦,燕国,还是我们现在安家的盛国?”
顾盼一下子凝重起来低头沉思。陆菲嫣一向与吴征心意相通,她见识广博远不是顾盼可以比拟,早猜到吴征的难题,此刻目光虽注视了青苏城的另外一面,也不由竖起了耳朵。林锦儿自问对吴征了解甚深,但听他说起这样的话题,闻言也坐直了娇躯。
顾盼想了许久正色道:“盼儿其实不懂那么多。盼儿只知道,从小就听大师兄说,这世上人人都有坏心眼,但总是好人多些,坏人少些,所以这世上才能越加美好。从前的人吃不饱穿不暖,就有人开垦农田,种养蔬菜家畜,这些人没有一个是纯正没有坏心眼的好人,他们一样做了好事。所以,大师兄要问我喜不喜欢,盼儿喜欢这个世界。若不是三国纷争那么多年,这世界一定比眼下还要好得多。”
吴征咧嘴一笑,开怀道:“我也爱这个世界,不仅因为我有你们!我就觉得,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只要他的坏心眼没有害了谁,都不应该被漠视。唔……这句话好难说清楚,盼儿懂我的意思么?”
“盼儿懂!做坏事也有大小之别,十恶不赦的大恶人除外。”
“嗯。扬州一带地势平坦,没有什么好躲藏的深山老林。贼人不断在青苏城左近作案,多半也就躲藏在城里。你看,这里足以俯瞰整座青苏城,贼人只要出现,就瞒不过我和菲菲的眼睛。”
吴征一本正经,说出菲菲二字时嘴角还是勾起一丝坏笑。他不需回头,也能察觉陆菲嫣闹了个大红脸,颈后的肌肤一片发麻的感应,估计是林锦儿嗔怪的目光。
“为难的是,贼人未必倾巢出动。我在想的是,贼人必定又要害人,我们想一网打尽,那贼人在害人的时候,我们救还是不救?”
顾盼恍然大悟,大眼睛眨了又眨,忽然低声窃笑起来。
“笑什么?”每一名少女偷笑起来,都会眉眼弯弯,手捂双唇,万分可爱。天生丽质的顾盼更是可爱到了极点。吴征在她鼻尖一点问道,忍不住被少女感染,也笑了起来。
“没有没有,人家喜欢笑,喜欢高兴还不行?”
“当然可以!盼儿高兴了,大家都高兴。”
女孩子一句我喜欢,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理由。吴征双目一瞥,见陆菲嫣也面露微笑,略有些紧张的心情为之一畅。林锦儿更是欣慰点头,吴征待人待物自有他的一套准则,这份宽广胸怀与爱惜世人对女孩儿具有极大的吸引力。顾盼与陆菲嫣母女俩均为他钟情,虽是逆悖人伦,但经历了昆仑派的一切,在乱世里还有什么比开心地活着更重要的事情呢?她亲眼得见三师姐从前郁郁寡欢,现今却过得多么舒心。光是这一点,就足够让她欣慰。
“大师兄肯定要救,还要救了人,顺手把贼人一网打尽。”
“没有那么简单咯。”作为男子,没有不爱女子对他崇拜的,吴征也一样,但他还是得时时保持清醒的头脑:“柳太守不是无能庸官,青苏城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属下的衙役已经查到了百里之外的村落还是毫无头绪。八九不离十,贼人就藏在青苏城内,才方便四处作案。目前来看,那伙番僧的嫌疑最大。番人嘛,也不是生来就穷凶极恶。西域高原苦寒之地,物资贫乏,连粮米都不好种植。番人们苦于生计,也就谈不上什么礼仪教化,只消有钱有粮,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敢做。我幼时生活的小山村,还有雁儿在边屯遇见的番军,都是有人自己不方便做,于是用粮米让他们来做。我猜测这帮番僧来青苏城背后当有人指使才对,否则千里迢迢,彼此间的佛法又有许多不同,跑这一趟为了什么?”
“霍永宁?”
“嗯。霍永宁!”吴征手一紧,捏得结实的廊木咯咯作响:“昆仑派搬到了烟波山,青苏城就是个有趣的地方。有贼人作乱,昆仑派不能袖手旁观,说不定还能诱出我来。若能顺手把我一道儿宰了当然最好,若是不能,探一探虚实也是好的。”
“我刚刚就在想,能不能捉拿了贼人,然后请祝夫人来施展[离幻魔瞳],这帮贼人随手就一锅端了。”
“哈哈,盼儿想得仔细!”吴征赞了一句,道:“不过没有用。就算把贼人一锅端了,也捉不住幕后主使。宁家躲在地底两百年,现下霍永宁当了皇帝,他们终于可以抛头露面。这个家族神秘莫测,底子我们一概不知。以霍永宁的心机,不会只遣番僧,多半有人躲在暗中看着这一切。番僧不会知道是谁,甚至都不会知道有这么个人,我们大海捞针,想查难如登天。”
“那……总之不能任由贼人作乱!青苏城不安定,昆仑派又有谁敢来?”
“对头!”吴征竖了个大拇指,道:“乱子一定要压下去,至于有人想躲在后面看戏,我们演出戏给他看就是了。我是还没想清楚,霍永宁从这出戏里究竟想看出什么东西来。”
“就是,他就算知道大师兄已成绝顶高手,又能怎么样?我们府上本来就有两位绝顶高手,他又翻出什么花样来。”
“这人心机深,手段毒,不会那么简单的。”
“宁家会不会还有高手?”陆菲嫣倾听良久,也正是她思虑的难题。
“不知道。”吴征愣了会神,摇头道:“一个隐忍多年的向无极已经够不容易,若宁家还有绝顶高手隐姓埋名……那宁鹏翼未免也太可怕了点。”
提起宁鹏翼,四人一同沉默下来。这人就像个幽灵,盘旋在整个中原大地上空,即使过去了二百多年,依然阴魂不散,处处都能见到他的影子,处处都是他的遗毒。
“不会有的。他又不是预知未来的神仙,哪里会知道后人里何时会有多少绝顶高手。就算留下什么神机妙算,当今的族人也未必听他的。”陆菲嫣温柔一笑宽慰道,美妇其实不太明白吴征为什么会那么怕宁鹏翼,为什么每回提起这个人,吴征的神色就特别地阴郁。她只知道这个名字就是吴征的心魔,也是他最为脆弱的时候。这种时候,他最需要鼓励和安慰。
“嗯,我都明白。就算开天辟地第一圣皇,两百年后也不能掌控世间。宁家的后人嘴上不敢说,心里可不会再尊重什么古训。”吴征的阴郁转眼即逝,立刻振奋起来道:“就算他惊才绝艳,到现在还能玩弄世人于股掌之间又怎么样?死人没什么可怕的。”
顾盼一双妙目在母亲与情郎间来回游移。自小以来吴征待她近乎百依百顺,她想要什么,吴征极少拒绝。现在想起来,那一顿顿美味的佳肴,还有不厌其烦的陪伴,吴征都花费极大的心血。这份疼爱让少女乐在其中,也是她一贯以来心中珍藏的甜美。然而他们都已长大,都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孩童。吴征对她的疼爱不逊于谁,吴征更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他也有焦虑,会为难,也会疑惑与彷徨。唯有像母亲一样,像吴府里的的女主人一样,时刻与吴征相扶相携,情感才能更深,才能真正山盟海誓,天长地久。
吴征沉默片刻,回身向林锦儿道:“师娘,夜已深了,还是早点歇息吧。这里我看着就行。”
“师娘难道弱不禁风么?”林锦儿微笑摇头,目光深远怀念着道:“莫要忘了,你可是我亲手救回昆仑山的。”
在吴府一个个都渐渐走出阴霾重焕光彩之时,唯独林锦儿依然凄苦。昆仑派重建似乎让她死气沉沉的生活燃起一线光明,这一趟出行至今,精气神也大见不同。
“那……若有争斗,请师娘督战。”吴征最不愿林锦儿死气沉沉,林锦儿难得饶有兴致,他不再劝说,闲谈间想起一事,道:“春日陛下来烟波山,同行的费老爷子还赞师娘的武功很好,他都开了眼界。”
燕盛之战时,暗香零落贼党偷袭吴府,留守的林锦儿,冷月玦,栾采晴力保吴府不失。费鸿曦坐镇紫陵城在暗中瞧得真切,特地赞扬了一番。
“老爷子应该是赞功法好,我的武功人家看不上。”林锦儿摇着头道。
“我都几乎没见过师娘出手……”
话音未落,吴征与陆菲嫣目光一同被吸引,远远落在护国寺门口。夜色渐深,青苏城左近又连发命案,路上稀少。护国寺平常一入夜就闭了寺门,直到天明才会打开,夜间绝不会开放。只见四大一小,身着红色僧衣的五人出了寺门。
“番僧。”吴征等四人武功均强,借着月色看得真切。中原僧众,多以灰,黄两色僧袍为主,袈裟才是红色为底。番僧习俗则截然不同,这五人中四名大的僧人僧衣有些脱色,唯独那个幼僧衣着光鲜,鲜艳透亮。四人将他围在中间,似在拱立。
“你说的,他就是番僧的僧王?”陆菲嫣看得真切,依这名幼僧表现出的地位,吴征所言不差。
“按理来说是的。”吴征言中肯定,却摇着头道:“僧王的地位之高我们难以想象,在番人心里可不仅是僧众之王这么简单。连番人的皇帝都要听他的,地位可比咱们中原任何一家寺庙的方丈要高得多了。就算从前的惜儿,也比不上他的万一。他不会,也不该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但是这人的身份一定不简单。我就不太明白,一名孩童又有什么用?”事实还未落定,陆菲嫣显然十分认可吴征的猜测,几乎已将贼众锁定在这帮番僧身上。
“一定有原因的,看着就好。”
只见番僧出了寺门先进了家酒楼,他们不持斋戒酒肉,夜里出寺觅食,护国寺里的和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酒足饭饱之后,一行五人又几乎沿街绕了全城一遍,似乎是在不断地祷告,待得三更鼓响才又回到护国寺里。
没看出什么不妥,一夜过去毫无收获。顾盼与情郎呆了一整夜不觉烦躁,就是大发娇嗔道:“是不是柳太守太勤快了?”
“哈哈,就怪柳太守太勤快。”柳康平治政勤勉,连发命案之后应对得当,贼人无机可趁。青苏城里近来渐复安宁,只是还捉不到贼人,隐患不小。吴征推着顾盼道:“盼儿快去美美地睡一觉,小心长黑眼圈,肌肤也粗了。”
少女最为爱惜容貌,也着实有些倦了,闻言急忙告了退。林锦儿也道:“我也倦了,你们莫要太着急。”留下吴征与陆菲嫣二人。
“柳太守近来查得紧,贼人不敢轻举妄动,也没有目标。夫君之前预料得不差。”左右无人,陆菲嫣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吴征身边,偎依在他肩头。
近两月来大事频繁,两人已有许久未曾亲近,更不要说有机会独处。吴征更是大胆,一把就将陆菲嫣抱起横放在腿间。美妇扭了扭身,片刻间羞意褪去,将整具娇躯全藏在吴征胸怀。
“现在就肯叫夫君了?什么时候在盼儿面前叫?”
“才不,你又没娶人家。”陆菲嫣忸怩道,要在顾盼面前如此亲密,她实在做不出来。
“那娶了你以后呢?”
“你不要命了?说什么昏话。”陆菲嫣娇嗔道:“娶不娶也没什么,又没有一定要你娶我,干么去想这些没用的事。”
吴征心中自有计较。在陆菲嫣心里,母女俩只可娶其一,那当然是顾盼,否则传出去就是全天下的笑料,颜面尽失都是小事。她可以不顾颜面,心中也千肯万肯,但是吴征的却不能不管。吴征紧了紧怀抱暂且不提此事,道:“贼人既然没机会露面,只好我们辛苦跑一趟,给他们点机会。对了,二十四桥院那里要把盛国境内每家寺院都查一遍,护国寺查了没有?”
“还没有,探查要暗中进行以免打草惊蛇,精干的人手不够多,柔姐姐刚刚接手不久,还有许多事情要熟悉理顺。现在紫陵城左近还未查清,一时顾不到这里来。”陆菲嫣轻声道:“我们走一趟吧,昆仑派周边都有贼人明目张胆,传出去了不好听。多找些事情,对你师娘的心境也大有好处。”
“是你小师妹。”
“人家多久都不敢叫小师妹……”陆菲嫣忸怩起来,美妇私下里大胆又放得开,离了闺房就是另一副模样。尤其这几日与女儿在一块,显得特别矜持,几乎不敢与吴征挨得太近。
吴征看她的忸怩万分可爱,爱怜道:“近来累了你了。”
“没事。”陆菲嫣摇着螓首道:“知道你心里有我就成了,反正……你又不会冷落我太久……”
“那是当然!我……”
“你不用多说,有件事我要问你。”
“娘子请说。”
陆菲嫣美眸漂移不定,片刻后鼓起了勇气道:“祝夫人,该把事情和你说了吧?”
“呃……”吴征抓了抓额角,羞惭道:“都说了。”
吴祝私情被撞破,祝雅瞳与陆菲嫣之间心照不宣。吴征既回吴府,大事情祝雅瞳不会不说。陆菲嫣知道吴征心中的担忧,温柔道:“夫君莫要担心,更不要为此事烦心。妾身既知此事,自会想方设法平息争议。夫君也莫要自责,怪就怪这乱世妻离子散骨肉分离,才有那么多本不该有的巧合。”
“菲菲能明了,为夫很开心。”吴征松了口大气。陆菲嫣以妻子的身份言辞表态鼎力支持,实在是吴征最大的安慰与助力。
“但是!你不能着急!这种事情,你和祝夫人再聪明,再厉害都解决不了,最好什么都不要管,连想都不要去想。稍有丁点点的不慎,就要坏事!你得先应承我,无论如何,等我想个好办法自会安排,绝对,绝对不可自作主张。祝夫人那里,你也要与她说清楚,她不肯答应,你就逼她答应。总之,你俩务必置身事外!”陆菲嫣话锋一转,正色厉声道,全无半点商量的余地。
“我答应,我娘也答应!”吴征伸出一根手指指天道:“自作主张,哪有什么主张?我俩是自知理亏,当局者迷,一筹莫展,进退无路了好么?还想有什么主张,菲菲过虑了。”
“噗嗤。”陆菲嫣看吴征虽想说两句轻松话,却愁眉苦脸着实烦恼,不觉笑出声来,旋即宽慰道:“这种事情,要在别人府上也不难解决,最多瞒一辈子。偏生咱们府上又不一样,夫君这个不想亏待,那个不愿欠情。妾身眼下也没什么好办法,但是慢慢地想,总会有妥善之法让姐妹们都知晓祝夫人之情,再慢慢体悟理解,姐妹们终能接受的。”
“得妻如此,三生有幸。”
“嘻嘻,坏人。不敢说夫复何求,就说三生有幸。”
“嘿嘿。”吴征自得陆菲嫣之后还是纳了不少新人,夫复何求这句话真的说不出口。
“妾身……此生不复求,亦三生有幸……”
青苏城一带连发命案,太守柳康平尽遣衙役四面探查之后,贼人隐匿不出,十余日下来再没出过事。但捉拿贼人的事也毫无进展,这帮贼人仿佛在世上消失了一样,无影无踪。
长眉如霜的太监劳自得火急火燎地进了青苏城,在太守府前摆开香案,当着满城百姓的面宣读圣旨,狠狠地训斥了太守柳康平一顿。直把这位到任不算久,此前也算得民心的太守大人被骂得面如土色。待宣读到限克日破案,否则自裁以谢苏州百姓时,柳康平汗如雨下。
“限期是哪一日,柳大人自己看吧。”劳自得说话就像唱戏文,曲腔乐调,每每拉着长音,气氛紧张时这怪异的腔调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柳康平咬牙接过圣旨展开,只见圣旨上仅克日二字,并无具体期限。他狐疑抬头,劳自得弯腰在他低声道:“杂家临行前,陛下特地吩咐,吴博士就在青苏城左近,一切听吴博士号令行事。杂家在路上巧遇吴博士时禀明详情,他说不必再加期限。柳大人,待事情了了,记得好好感谢吴博士大恩。”
“谢陛下天恩。”柳康平捧高了圣旨叩首跪谢。吴征一句不必再加期限,就饶了他一条命。他也很清楚,有了这个污点,此生升迁无望。陛下虽责罚,对他也有期许,后续若能处置得当,青苏城太守的官位还保得住。这份恩德,也只有终生在太守之位上竭尽全力地看护好昆仑派来还。
“吴博士还有些交待,我们进府细说。”
“劳公公请。”
马蹄嘚嘚哒哒,宽大的马车奢华了不少。绫罗的门帘,门边环佩叮当,马车也被八口大箱子,十余名镖师与六名仆从给围在中央。坐在车门前的丫鬟娇俏水灵,呼喝起周围的仆从与镖师来娇声萦萦,如水珠滴在玉盘上一样清脆。看上去像是富贵人家寻了镖师押运红货,货物价值不菲,主人还是放心不下一同出行。
一行人耀武扬威由北往南,顺着官道前行。看看行至青苏城二百余里时,巡查的官差便将一行人拦了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敢拦我家公子?”官差还未说话,丫鬟便叉着腰气呼呼地叫起来,全不把官差放在眼里。
“你家公子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好教你先知晓,这一路近日有贼人出没,命案频发!你们从哪里来?带的什么东西?全部都要打开了查过!太守大人下的令,任何人都违抗不得。”官差被吼了几句火气也冒了起来,唰地抽出佩刀,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你……”
丫鬟柳眉倒竖,刚要发话,只见车厢里伸出一只白生生,几无血色的手臂挥了挥,一缕男声有气无力道:“琴儿不要多生枝节,让他们查吧。”
“是,公子。”丫鬟鞠了一躬,回头讥诮笑着挥手道:“把箱子都打开,大人,你可好好睁大眼睛看清楚了!”
车厢外忙活起来,大大的木箱打开时吱呀声不断。车厢里吴征捂着嘴暗笑低声道:“让盼儿颐气指使地扮任性,简直不用演。”
陆菲嫣苦笑摇头,林锦儿也捂嘴低笑着问道:“征儿,为何要在这里亮明身份?昆仑派就算再衰败,也不是一伙蟊贼赶来招惹的。如此一来岂不是打草惊蛇?”
“征儿始终在猜测,青苏城命案与番僧,霍永宁脱不开干系。柳太守近来查得紧,就算要配合我们做戏,忽然怠慢了命案太也奇怪,反而会让贼人警觉。若是普通的贼人,此刻多半不敢再现身,等上三五个月,风头渐渐过去了再出来作案不迟。唯独我在这里,他们说什么也要出来!”
“霍永宁派番僧来,此事若猜中了,就如你所说,他们一定会出来。”
“对。直接把风放出去,番僧搞不明白那么多,宁家一定会有人现身指使。只要番人一动,我们这里有一个抓一个,柳太守也做好了准备一并从护国寺里拿人。正巧一网打尽!”
“我们亲身为饵,也免去过往行商遭贼人毒手的麻烦。”林锦儿终于露出微笑,对这名从小带大,侠义心肠的弟子十分满意。
“正是。”
“若……确实和这帮番僧无关呢?”
“那就只好我们换个身份原路再走一遍,总要把贼人诱出来为止。”吴征躬身道:“师娘若是没兴致,这一趟征儿就先送师娘上烟波山,您在门派里等候就是。”
“不去。都到了这里,师娘当然要征儿亲自带我上山。”
话到此处,只听车门外的传来官差的低声惊呼,他战战兢兢地在车厢外拱手道:“不知昆仑派车驾在此,请公子恕罪,恕罪。”
丫鬟更是得意,双手叉着腰冷哼了一声,让官差打了个寒噤。所幸车厢内又传来有气无力的声音道:“不知者不罪,这一趟我要带些东西上山,若没有别事,就让路吧。”
“是,是,请公子一路小心,这一带……近来的确有贼人出没……”
“我自会应付。”
“是,是……”
官差唯唯诺诺,丫鬟斥道:“还不赶快把箱子打点好,让我们上路。”
领头的官差带头捋起袖子帮忙整理物品,却回头朝一名随从使了个眼色。那随从悄无声息地退开,翻身上马而去。他拿出八百里加急的气势打马狂奔,一起跑出五十里地,人困马乏,幸好把消息也告知在此地的官差,自有人接力飞报柳康平。官差们不明所以,傍晚最后一名通报的官差入了城,这消息也很快传遍了青苏城。
吴征一行人满不在乎地迤逦而行,看看错过了宿头,只得在离城八十余里地的山郊停了车马,就地夜宿待天明再行。
天公不作美,半夜里狂风呼啸乌云密布遮去了月光,滂沱大雨倒豆子般落了下来。直下得野地里一片泥泞,伸手难见五指。青苏城里兵马不多,近来又连连奔波,临时调集难以及时出城迎接吴征,一场豪雨更是阻挡前进的脚步。只见天地间雨幕连绵无尽,连道路都难以看清,也只得等天明后再出城寻找。
等了大半夜暴雨才停,又过了半个时辰,吴征与陆菲嫣忽然一同睁开眼来对视一眼。轻轻摇醒林锦儿与顾盼后轻声道:“有人来了!菲菲先出去。”
四人都是和衣而卧。陆菲嫣轻轻起身,先将衣物拉得凌乱做匆忙状,又整了个慌张的神情,掀开车帘警惕地探出半边身子,飞身上了树。
“真的好胆!”林锦儿沉着脸。吴征的预计一一落实,来的必然是番僧。这大半日的时光,想是尾随番僧而来的宁家人得了消息,便现身与番僧见面,不知开出了什么条件,才让这伙人冒险前来。
“番僧在西域高原上骄横惯了,还真不知道什么叫做隐忍。他们来江南花花世界一趟,除了完成与霍永宁的交易之外,多少也想再搜刮些资财回西域以备今后使用。宁家人不会告知他们真相,只会让他们来送死。”吴征咬了咬牙关,的确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能让自己保持冷静,寻求今日的最优解。
“大师兄是说,宁家人在暗中盯着我们?”
“嗯,他一定就在附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我现在察觉不到人,但他一定在这里窥视一切。”吴征低头想了想道:“宁家可能有什么龟息功之类的秘法,他提前在这里埋伏好,又是一场豪雨,我也找不出来。”
“为何他能提前来此?”
“一路上,至少有六拨人,看起来都是附近的百姓,有猎户,有农夫。未必全都有鬼,他们都多留意了咱们几眼。暗香零落在盛国也经营了多年,有些人手不奇怪。咱们又没刻意隐藏路程,被他提前埋伏也不难。”
吴征面色阴郁,顾盼宽慰道:“等料理了那帮番僧,再把他捉出来,姑奶奶定要亲手把他打得不成人形!”
“不用。”吴征垂头丧气,他实在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宁家人,但今天却是例外:“当做不知道,放他走。演戏嘛,总要有人把事情传回去。今后若能坑一把霍永宁,放跑个小卒也不算什么……”
“桀桀桀桀桀……”怪笑声在山郊里回荡,静夜中特别渗人,声音却又稚嫩无比,宛若孩童。
“狗杂碎 ,真是晦气!”吴征啐了一口,也弄乱了衣物匆忙拉开车帘,脚下一软,险些摔个趔趄,隐含怒气道:“什么人深夜鬼叫?”
“乖乖交出所有财物,再把女人剥光了献上来,佛爷让你死得爽快些!”
还是那个刺耳的童声,操着生硬的口音,吴征定睛看去,一行身着黑衣,共十八人从树林里现出身来。最醒目的,还是领头的那个孩童。
夏季气候多变,此时豪雨过去,转瞬间星月满天。镖师俱被惊醒,见来人众多都有些紧张。这家镖行颇有名气,但被吴征临时雇佣而来不知内情,纷纷举起刀枪朝来犯之敌虎视眈眈。
本就是用来诱敌之用,吴征不愿这些人有所损伤,挥手让他们退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他被陆菲嫣精心装扮过,此事一袭单衣长袍,背脊略微佝偻,月光下面白如纸,气息不畅。
“佛爷?”来敌嚣张跋扈,只着黑衣隐藏身形,也不蒙面,一头短发十分扎眼。——番僧习俗与中原佛门不同,出家也并不强求剃度。吴征定睛细看领头的幼童,怪道:“小孩?”
“不是小孩,他年纪不小了,只是得了病。”林锦儿与顾盼装作的丫鬟也下了车。吴征也看了出来这名[幼童]的古怪,为了装模作样故意不说清楚,当做两人初次见面。
那[幼童]虽不是什么转世灵童,地位也极高,平日横行无忌惯了,想霸占妇女,取人性命如吃饭喝水一样。他最忌有人说他先天毛病,当时露出狰狞凶狠之色,又看着林锦儿与顾盼的如花容颜连连舔着嘴唇,贪婪毕现,狞笑着道:“佛爷一会儿要你们知道厉害。”
“原来你连侏儒都不是。”吴征云淡风轻地点头肯定道。侏儒症患者虽身形不再长高与孩童无异,但五官与身形俱会成熟,看上去像个缩小了数倍的成年人,从脸上也能大约看出年纪。这人身患怪症,连容貌都保持孩童的模样。
[幼童]愈怒,尖声道:“将他手脚砍了,拿过来!”
吴征微微一笑抽出长剑道:“听说青苏城近来命案频发,都是你们做的吧?”
无人回答。
西域高原苦寒,番僧们地位崇高,一个个养得膘肥体壮,手持铜棍,鬼头大刀等奇形兵刃,狰狞猛恶。吴征一个病怏怏的年轻人,林锦儿与顾盼两个娇滴滴的女子,他们当然不会放在眼里。
十余人欺到身前,吴征青光先展,林锦儿与顾盼各挺长剑与离别钩,月光下寒光弥漫,惨呼声顿起,顷刻间两名番僧血溅当场,倒地生死不知。
吴征晃了晃上身退了一步,捂嘴磕了两声,面色更白了一分。
番僧亦被吓了一跳,没想到今日出门劫掠碰到硬手。只听那[幼童]暴怒,叽里呱啦骂了一通番语,亲自拿了根铜棍气势汹汹地上前。
“征儿退下。”林锦儿略带紧张喝道。
“不用,一些番僧,还没有资格让我退后。”吴征缓缓摇了摇头,似是一阵眩晕晃了晃上身,又咳了两声。
[幼童]虽身形小小,野蛮凶顽,但步伐沉稳,那根铜棍比他人还要高上许多,但拿在手里稳如泰山。吴征面色凝重,平举长剑,有信心不足,依靠身高欺负敌人之势。
幼童狞笑一声,一抛铜棍,细短的手指像抓花生米一样拈住铜棍尾端。铜棍本就有六尺长短,被他轻若无物地拈在手里,一时间气势完全盖过了吴征。一寸长一寸强,铜棍在他手中舞成一团光影笼罩了吴征。
他一动手,番僧们也再度欺上前来,各舞兵刃朝着林锦儿与顾盼招呼。二人虽是女流,但林锦儿修为精深,顾盼也是高手,在围攻中游刃有余。番僧人数众多,虽不多时就有一个受伤倒地,仍把二女阻住难以援护吴征。
棍影如山,吴征像被一团风沙卷住的枯叶,险象环生。他甚至不敢拿长剑去触碰铜棍,唯恐被巨力磕断失了兵刃。那棍身在他左右摇影,数度都贴着衣袂擦了过去。
激斗中,忽然女声响起:“住手!”
只见顾盼一个不慎,手中长钩被大刀劈中拿捏不住落地,林锦儿失声惊呼,吴征也方寸略乱被棍影缠上,不得已举剑一架。只见他面上忽然现出病态的嫣红,长剑被铜棍磕在中央居然未断。但气力不济,幼童发劲一振,长剑当啷落地。
陆菲嫣现身,倩影纷飞,番僧无一合之敌纷纷倒地。她百忙中忽然朝密林一端看去,一双美眸死死盯住,仿佛那片黑暗中藏着个鬼影。与此同时,幼童砸落吴征的长剑,吴征空手去夺他长棍。只见幼童伏低身形,长棍如长枪般一指,棍尖以怪异的角度刺在吴征胸前。
幼童身负怪力,这一棍立时撞得吴征吐出口鲜血。他欺身而进,亮出掌心通红的小小手掌抵在吴征胸口喝道:“不要动!”
陆菲嫣救援不及不敢贸然妄动,她紧盯的林中人影见良机千载难逢,不管不顾地拔足没命逃去。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女人!”幼童身陷险境,幸好及时拿住了吴征,局势还在掌控之中。又被陆菲嫣姿色所迷,心摇神驰。只需以明显领头的吴征为质,不难叫这些女子就范。
“你想怎样?”陆菲嫣侧耳倾听着厉声喝道。
“想怎样?佛爷想怎样你们不知么?”幼童狞笑道:“先把衣服全扒了!”
“若是不呢?”陆菲嫣候了片刻,眨了眨眼奇道。
“佛爷一个命令你们不听,就卸他一条手臂。”幼童大怒,手上加劲,要吴征先吃一个苦头。
“那你试试吧。”陆菲嫣将魔眼插回剑鞘,好整以暇地笑道。偷窥的宁家人已去得远了,戏也不用再演下去。
“这就是密宗大手印?还有龙象功?唔……像你这样的货色,宝瓶功一定也修了的。”吴征抹去口角的鲜血啐了一口,向前行了一步道:“我说那些死者中的招怎么如此怪异,原来是你这小矮子杀的人,这就说得通了。”
“你……你……”幼童大惊,他威胁陆菲嫣时已催动大手印,满拟吴征五脏六腑剧痛饱受折磨。可这人不仅全无反应,连病怏怏之势也消失无踪。幼童察觉不妥,想要撤回手掌,不想吴征小腹间生出一股吸力,竟将他的手掌黏住了一样,撤也撤不回。
“你若再厉害些,我就会放你回去,还会告诉你,霍永宁让你们来这里就是送死来着。可惜你没什么用,番人也起不了什么风浪,啧,可惜了……”吴征连穴道都懒得点,挥掌横切在幼童脖颈,将他打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