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言言不离 欲入有门
连夜的雨让夏夜微凉,深山佛寺里的暮鼓晨钟则从不受外界影响。
又到了云水堂挂单僧众劳作的时辰,柔惜雪与章大娘挑起木桶时天空中雨点依然纷纷落落。雨季里寺庙都会收采无根水,但该挑的水依然要挑。
雨夜浓云,天色未明。不得不披上蓑衣,带上斗笠,再打起一杆松明。庙里给云水僧的日用之物十分粗陋,蓑衣的内衬已有多出裂开,枯硬的棕草倒刺向身体,斗笠亦然。粗手粗脚的章大娘穿着都觉十分不适,别扭地左右晃动。柔惜雪反倒平静,几无所觉地担起水桶,向山腰的小溪走去。
离寺行了段路程。雨天路滑难行,披在身上的雨具又百般不顺,章大娘忍不住低声咒骂,心中恼火一时忘形,口中秃驴之言不断。纾解了些火气,陡然想起柔惜雪也是出家人,且一路来看她面容恬淡得有种逆来顺受的坦然,章大娘大是羞愧,慌张道:“属下乱说话,请师太责罚。”
“嗯?无妨的,气不顺就骂两句,憋在心里不好。想要追查贼党本就要熬着吃些苦头,责罚你做什么?莫要耽误吴先生的大事就好。”柔惜雪小心地踩着石子铺就的阶级,大雨一下,石子路湿滑无比,稍有不慎便要摔跤。
“师太大气。”章大娘讨好地笑着,嗫嚅道:“属下犯了嗔戒,该打,该打。”
柔惜雪大半心思都放在小心行路上,随口答道:“在金山寺这里吃苦,抱怨几句有什么大不了?清规戒律,不及持身正道。修行只能独善其身,像吴先生那样热爱生活与生命,立志要改换天地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才是最大的善。”
湿滑的石阶,凌晨行来万般艰难,柔惜雪每踏上一级新的石阶,都要稳一稳身形,确认脚底踏实了才敢再挪动一步。章大娘借着松明的火光,此时才见柔惜雪终于没了受苦时不放在心上的淡然。她绰号飞花逐影,轻功之佳在世间不出一掌之数,落到这般田地,谁又能淡然处之?
“哎,看来今日要多累你咯。”柔惜雪苦笑着摇头,服软道:“做完了杂活才好腾出手来,若是贫尼再逞强,就要误了大事。”
“要得,要得,师太尽管放心。”章大娘压低了声道:“主人天明后会去拜访五家门派,将他们暂为安抚,最多二日之后也会上山。师太要运筹帷幄,这些小事就让属下来做。”
“哪里当得上运筹帷幄四字……”柔惜雪闻言精神一振,吴征已有充足的计划与安排,想必已有所得:“我们把这里的事情做好,恭候吴先生大驾,等他来运筹帷幄才是。”
章大娘低头连连称是,眼睛连眨,偷眼瞧瞄柔惜雪,低下头来眨了又眨……
天光放亮,吴征与倪妙筠,冷月玦梳妆得宜后一同出了院门。夜来一场欢好你侬我侬,情投意合,晨间不仅精神奕奕,二女更容光焕发,越加娇艳迷人。
用了早膳略作歇息,三人一同高跃,乘着扑天雕振翅高飞而去。
六家江湖门派,六位重要人物五死一伤的要案,除了厉白薇知道内情之外,另外五家又是如何?是全不知情被牵连其中,还是一党同谋?不去碰个面摸不清。
除了火虎堂已经照过面,拜访五家门派就极有讲究。
首先不能事先就给他们扣上贼党同谋的帽子,事情已经翻到了官面上,过于跋扈的做法只会让人心生反感,无益于今后联合武林同道将贼党斩草除根。凡是抬不过一个理字,想要收心,就要以德服人。
再者也不能太过随和低调,昆仑正在重焕新生的关键时期,被人诬赖还唯唯诺诺,平白就失了威风面子。昆仑大学堂还要招收弟子门人,同样不能在此时给人昆仑派已日薄西山的印象。
拿捏这两样就已十分不易,五家门派还各死了重要人物。正在丧期里,仇家上门吊唁指不定要受什么刁难,还得注意莫要被人当做挑衅。万一说翻了脸面,血仇之上平白无故又添大恨才叫冤枉。
林林总总,牵一发而动全身。杨宜知出事的时候,吴征满心盘算的都是金山寺里的贼党,并没有把几家二三流门派太放在心上。哪里想得到对手布置精妙,且出手的时机,方式异常地精准,靠着这么几家门派就让自己束手束脚,左右为难。若不能妥善处置,接下来还不知会出多少变故。
镇海城外二十里有一座清溪谷,得名于山间一条玉带般的溪流。每到春夏之际整座山谷姹紫嫣红,花海连绵无尽。秋冬时外界百花凋谢,可山谷里菊梅依次盛开,虽无春夏的繁盛,生机不减。这样一个好去处,自是年年游人如织,四时不断。
五十年前,山腰上建起一座草屋,主人岳秋风做些往来客人的小营生养家糊口。四十年前,草屋已慢慢扩建成了一座庄园,岳秋风自号清溪上人,又十年年之后庄园改为清溪门。以清溪谷的繁华为根基,广招门徒,发展得好生兴旺。随着岳秋风年事渐高,修为也日深,清溪门在扬州一带成了响当当的字号,无人可以轻慢,清溪上人也成了清溪老人。
有名有望的人,总会随着岁月的增长越发让人敬重,岳秋风从上人到老人的称谓已说明了一切。与这样的人若结上了仇,在扬州一带于昆仑的声名不是什么好事情。
几十年的发展,从山腰至山脚俱是清溪门的范围。一条宽阔的石阶道路从山腰的庄园延伸至山脚的山门,平日里在这一片清幽世界里人来人往,夏季的雷雨会让这里一片青葱,近来却是一片凄风苦雨之色。
天尚未明时分,清溪山门前便搭起了座凉篷,八名家丁装扮的男子四面护持,不许任何人靠近。这八名男子器宇不凡,看站姿便知俱都身怀武功,若不是实实在在穿着家丁的服饰,难以想象他们居然只是些仆从下人。
他们护持的凉篷同样简易而不简单。篷内设了茶台,台上摆了酒醴,菜肴,香茶,一应俱全。茶台的木色黑沉得发亮,三张八仙椅则一片金灿灿的,显然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这样一座凉篷的气派,不是巨富之家轻易搭不出来。
清溪门山门刚开,就有一名管事模样的人递上拜帖。管事的礼数周到,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然而清溪门弟子看了眼拜帖,还是面色一变,立即阴沉下来,还白了管事几眼。
管事也不计较,只是微微一笑躬身一礼就回到凉篷。拜帖以金字烫印,价值不菲,上头列的礼品清单更加惊人,料得几名看守山门的弟子不敢擅作主张。管事的职责已到,又何必与他们计较?
正主儿未至,光是些下人就有这般风范,谁还敢轻视?
待辰时过半,天空中鸟鸣鹰啼,三只大鸟扑腾着巨大的羽翼从云端里现身。大鸟在空中几个盘旋,刺斜里俯冲下来,堪堪接近地面,三条人影自鸟背上跃起。居中的男子高大强健,他落地如猛虎飞扑一般,气势十足。身旁的两名女子一名高挑,一名娇小,俱都轻飘飘地,像凌波仙子一样落下。
来人正是吴征与倪妙筠,冷月玦。三人入了凉篷稍作准备,就在管事的陪同下上前拜山。清溪门得了拜帖,尽管敌意十足倒也不敢怠慢,山门外遣了十名弟子等候。见吴征依约而来,一同起身做迎迓之势。
“诸位止步,清溪门不容乱闯。”明知来人是谁,领头的弟子沉着脸伸出一手做假装不知来人的推拒状,厉声道。
“在下昆仑派吴征,携天阴门倪妙筠,冷月玦前来拜山。早间已奉拜帖,还请师兄通报一声。”按清溪老人的年岁,吴征虽是掌门,称他的弟子一声师兄也不为怪,吴征自行解了佩剑,不卑不亢地拱手道。三人前来吊唁,为表尊重,吴征着了一身黑衣,倪冷二女则是白衣胜雪,飘飘然直如神仙般人物。
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领头的弟子原本板着脸,一见这等声势,尤其为二女的艳光所摄,登时有些目光发直,期期艾艾道:“原……原来是吴掌门与两位仙子当面。弟子岳敬,家师得知三位要来,特命弟子在此恭候三位大驾,请。”
山道宽阔,清溪门十名弟子由岳敬带头,将吴征等三人围在垓心,似乎也是一门阵法。原本这样的阵势极具压迫力,只是吴征举止若定,面容凝肃而嘴角有笑容,全然不以为意。与岳敬交谈时三句不离岳池身故,目中又有哀戚之色,对清溪门痛失未来掌门一事同感哀悼。二女亦半垂着头,她们原本就是清丽出尘的气质,这一下更显纯若雪莲,将清溪门的怨气与杀气都压了下去。
吴征堂而皇之地来拜山吊唁,难免被人认为有挑衅之意。被派遣来山门的十位弟子均是清溪门里精挑细选的好手,身负打压昆仑掌门嚣张气焰之责。但看人家毫无咄咄逼人之态,样貌举止又颇为得体,不自觉地同仇敌忾之心就弱了三分。又看天阴门的两位女子仙气潇潇,一眼看去就让人心生好感,佳人倾国倾城,他们又哪里抵受得住?一番目眩神迷之后,又不免感慨昆仑派虽从前远在大秦,到底是世间一等一的武林豪门,这般气魄与风姿,寻常门派弟子着实学不来。
这样门派出来的弟子,会来扬州兴风作浪?还无法无天地草菅人命?他们没有亲眼见过杨宜知,但看吴征的模样,昆仑弟子会跑来跟他们为难,实在有些说不太通。
吴征一现身不需多久,就消除了清溪门弟子的大半敌意。待来到山腰进入庄园,就见一位老者在厅堂前拄着拐杖,冷冷地打量三人。
老者的头发半黑半白,一双眼睛目光锐利,可是眼眶发黑深陷,更显得他满面的皱纹犹如刀劈斧凿,鸡皮鹤发颇显老态。
但吴征却看出这老者在十日之前,恐怕还是鹤发童颜,精神健旺。尤其是那头半黑半白的头发,似乎是近两日才刚刚转白。
“晚辈吴征见过岳门主,岳师兄遭逢不测,还请门主节哀。”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真传的关门弟子,今后清溪门最大的倚仗,对一名老人家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吴征敛容凝神,双眉微蹙地跨步上前拱手弯腰着正声道。
“节哀?死的是池儿,不是你家的孩子,说得倒简单!”岳秋风竭力克制着心中怒火,枯竹一样瘦弱的身体频频发颤,手中拐杖在地上重重地一顿之后,又被他捏的格格作响,发出脆裂之声。
吴征身躯微微一顿,还是做足了礼数后才起身,淡淡道:“师门长辈以鲜血洗刷派中冤屈之时,晚辈心如刀割,与今日拜山的心情别无二致。岳门主,可否容晚辈先为岳师兄先上炷香?”
“诶,且慢!”岳秋风抓着拐杖的手一横,作势将吴征一行人拦住道:“池儿不堪屈辱自尽,你可是凶手的掌门,老夫先问你一句,你的师弟暴戾恣睢,你要如何处置?”
“岳门主,晚辈斗胆一言。”吴征双手在身前握住又微微弓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凶手不论是谁都需抵命!只是岳门主,您口口声声认定了晚辈师弟是凶手,晚辈却以为事有蹊跷,还需多多斟酌。否则杀错了人不仅让昆仑上下蒙冤,还让凶手逍遥法外,岳师兄难以瞑目。”
“呵呵,好,好。旁的老夫不管,吴掌门可说了杀人偿命,老夫记得了!”岳秋风转身颤巍巍地当先领路,口中含混不清地念道:“池儿,爷爷定会为你报仇……这人是凶手的掌门,同样身负管教不严之罪。让他给你上几炷香,磕几个响头,稍平你胸中愤懑之气……”
吴征心中一跳,清溪老人看着已如风中残烛,因接班人身死而昏聩无比,其实极有心思。昆仑弟子忽然在扬州附近四处作案本就极为反常,但证据又对杨宜知十分不利。岳秋风对昆仑与吴征的不满跃然脸上,若不是力有不逮,今日不会善罢甘休。但他每一句话都环环相扣,尤其是点明吴征说了杀人偿命,却不再一口咬定杨宜知不放,让吴征对他刮目相看。
灵堂就设在清溪门的大厅里,可见死者岳池的地位之高。吴征领着二女上了香,许下要捉拿凶手的诺言后,便要去看一看岳池遇袭之地。
岳池遇袭就在清溪门他的院子里。凶手夜间忽然掩至,交手不足十招,岳池胸口与小腹各中一掌重创昏厥倒地。待清溪门弟子赶到,凶手已远去无踪。岳池苏醒后察觉自己内力全失,凶手与他在夜间交手,匆忙间也看不太清样貌,只留下凶手的一些特征便不再多言,万念俱灰之下于夜间刎颈自尽。
一场惨事,吴征都察觉出太过巧合,岳秋风又没老糊涂,事情又在他再也熟悉不过的门派重地里发生,他必然也会发现许多蹊跷之处。跟在他老态龙钟的背后,那步伐如一片掉落的枯叶,只能随风逐流。吴征眯了眯眼,清溪门明面一套,背后一套,想必其他几家门派也是如此。这些门派实力或有欠缺,脑子倒不坏,自有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
岳池的院子按着当日的原样保存,连片灰尘都没人擦去。这么小心谨慎,必然是岳秋风下了严令保留现场。吴征再度心头一跳,若是拿准了凶手是杨宜知,又何必多此一举?
这座小院极尽奢华,岳池身为清溪门未来掌门,也是喜好享受之辈。吴征无心去看那些富丽堂皇的奇珍,直走向院井里的玉石方桌。
上好的青玉石铸就的方桌与四张椅子已尽数打翻,掉在地上零零碎碎,残缺不全。青玉石作为上等石料,不仅美观,而且坚固耐用,就算翻在地上也不至碎裂。这张青玉石桌必然是毁于高手雄浑的掌力之下。
吴征蹲在碎裂的石堆边,小心地翻起一些碎石,查勘之后物归原位。果然青玉石上留了些浅浅的掌印,还有些陷落的凹痕,当是交手时十分激烈,拳打脚踢收势不及留下的痕迹。
“池儿说,这几处痕迹是这几招留下的。”岳秋风冷冷地看着吴征,一摆手,身旁的两名弟子便演练起来,交手一共五招,转瞬即过,岳秋风冷哼一声,背过身去道:“这几招吴掌门认得吧?”
吴征面色更加沉重,口中不置可否,起身绕着院子又细看了一圈。岳池的院落高墙大院,下红上白。吴征见两侧的白漆墙面处都各留下两只浅浅的鞋印,院外的一侧鞋印还留有污泥。
吴征与二女对望一眼,齐齐足尖一点地,轻飘飘地上了墙顶。院墙足有三人多高,非身怀绝顶轻功哪能一跃而上?至少重创清溪门真传弟子岳池的凶手都做不到,更不用说清溪门里其余弟子了。三人不仅做得到,还举重若轻混若无物,这一亮武功,虽是仇敌,仍然引来一片情不自禁的惊叹声。
墙顶上也有两个鞋印,同样一个有污泥,一个没有。吴征跃下地来脱去鞋袜,再度一跃而起,在墙上鞋印边一踩一踢,旋着身上了墙顶。他姿态潇洒,动作行云流水,清溪老人见了却又寒声冷笑。
“青云纵。”吴征低声向二女道:“至少招式上是那么回事。”
昆仑的轻功虽比起天阴门的稍逊,青云纵也是名扬天下。墙上鞋印说明凶手功力不算太高,比岳池七品的修为也就略高一筹,但也暴露了凶手的轻功底子。武功有千百种,招式学得来,唯独轻功各不相同,想模仿都模仿不来。这人的功力远不如吴征,但轻功底子却是一脉相承。
吴征蹙着眉下墙,向岳秋风拱手道:“岳门主,晚辈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借岳师兄遗体一观。”
“可以,人死如灯灭,有什么不可以。”岳秋风还是不住讥嘲冷笑着冷言冷语,领着众人回到灵堂将大门关上,开了棺盖。
岳池身上有九处乌青伤痕,致命的重创来自于丹田处的一掌。岳秋风道:“池儿与凶手比拼内力,片刻胜负即分。池儿稍逊退了半步,这一掌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中了,丹田俱碎,武功全失。吴掌门对这一掌一定熟极而流了吧?”
昆仑派的千鹤嬉空掌吴征没练过,但岳秋风所言熟极而流并不为过。吴征并不答话,微微一笑道:“岳门主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再问晚辈?”
“老夫没有定论,吴掌门才有。”岳秋风浑浊的双目一翻,在椅子上落座,就此合上双目一言不发。
拜别了清溪门,三人回到凉篷,冷月玦一嘟唇鄙薄道:“老狐狸!分明知道杨师弟是被冤枉的。”
“跑来行凶还敢明目张胆地用本门武功,这是做给我看的!”吴征发怒中手掌一握,砰地将茶杯捏个粉碎:“岳秋风认得[千鹤嬉空掌],却认不得胸口的掌印。岳池丹田的伤虽重,胸口这一掌也不轻。”
“那一掌掌力雄浑,走的不是千鹤嬉空掌的轻灵一路……但是也不像一掌致命。”倪妙筠玉掌一推,掌风呼喝声势惊人,又讶异道:“既然内功要强于岳池,以轻灵一路的千鹤嬉空掌都能压过岳池一头,使这样一招重手法居然没要他的命?怪了……”
“那是宜知的金刚横眉,没当场打死岳池,是凶手练的不到家。”吴征恨得牙关紧咬咯咯作响,深吸了几口气平静下心绪道:“岳秋风知道宜知是被冤枉,但看他也有许多为难之处,八成火虎堂威逼利诱。他一来不敢明言,二来,呵呵,这老狐狸正要借昆仑之手查出真凶。”
“他稳坐钓鱼台,倒是舒服了!好气人……”冷月玦愤愤不平。岳秋风始终不肯吐露实情,但话里话外俱有暗示。他也知道杨宜知不是凶手,但凶手必然与昆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吴征能抓到真凶最好,若是抓不到,岳秋风不会更改证词,就要杨宜知陪葬,总之他的宝贝孙子岳池不能白死。
“跟他无关,无论有没有他,真凶我都要抓出来。”吴征罕有地目露凶光,杀气大盛。二女对视一眼,这世间能让吴征切齿痛恨的就那么几人,她们也大体猜到是谁。吴征怒气勃发间,即使她们也不敢插口,可见此人在吴征心中就像一根刺,刺得他肝肠寸断般疼痛。
“他来了?他也……也……呸!”吴征啐了一口,起身道:“走吧,我们去锡山剑派。”
三人乘着扑天雕,脚程极快,到了未时过半,清溪门,锡山剑派,鹰爪门,飞鸾镖局俱已拜访。但比起清溪门来,后三家门派收获不大。清溪门命案处留了岳池活口,其余三家门派的人俱是当场身亡,没能留下更多线索。且比起清溪门,这三家门派强硬得多,一口咬定凶手的武功与身材就是杨宜知。
吴征离去时略有些郁闷,好在只剩最后一家归元山庄。雷碧碧也是当场身亡,估计没有更多线索,三人想着一切尽人事上门有个礼数罢了。
相比起前四家门派,归元山庄的声势又要弱上些许,庄主欧正羽有十品的修为,但庄里的弟子大都资质平平,除了欧正羽之外高手稀缺。这种门派现下尚能在扬州境内说得上话,但谁都知道一旦欧正羽有什么三长两短,归元山庄就将一落千丈。
最弱的归元山庄,吴征却最是严肃。雷碧碧是欧正羽的弟子,还订了亲准备娶做平妻,身份大不相同。感同身受,若是吴征府上哪位出了意外,他该何等地伤心。
进了归元山庄,还是老一套的流程。欧正羽名字起得气派,样貌却是有碍观瞻。不仅五短身材显得瘦瘦小小,一张昆虫似地长脸与鼠目,怎么都掩不去一股市侩之气。令吴征意外的是,死了最亲近之人的欧正羽,居然待他们也是最为热情的。不仅全程陪同,酸话半句都没有,还一副昆仑掌门携同天阴门两位仙子登门,蓬荜生辉的模样。连吴征在拜祭时,欧正羽还涕泪纵横地向雷碧碧的尸身道:“碧儿,昆仑吴掌门来看你来了……”似乎雷碧碧也与有荣焉……
吴征心中不解,但也不好多言。待拜祭已过,欧正羽就在偏厅奉茶,吴征道:“欧庄主,不知尊夫人遇害前可有留下只言片语?此案牵涉昆仑弟子,若不能查得水落石出,我心难安,也愧对尊夫人。”
“没有,没有。”欧正羽的鼠目一转,道:“碧儿死时衣冠不整,手臂,双腿俱有勒痕,前胸后背上更有多处淤青。唉,好惨哪……碧儿出门前只有一名侍女陪同,侍女被拍了一掌,一路跑回庄子,言道碧儿半道被人骚扰威胁,那人自称昆仑弟子杨宜知。碧儿不从,杨宜知便动手动脚,乃至用强……待得找到碧儿已经香消玉殒,连侍女都已重伤不治……否则定然唤他出来让吴掌门问话。”
“光天化日之下?”吴征双目一眯奇道。就这样几句话,说出去谁也是当故事听,可欧正羽就这么报了官,雷碧碧遭逢恶徒欲行不轨,抵死不从之下恶徒恼羞成怒下了毒手。吴征倒来了精神,这欧正羽似乎也话里有话。
“正是,吴掌门莫怪,侍女是这么说的。庞太守又追查起来,在下不得不据此已告。嘿嘿,归元山庄小门小户,有些事担待不起……”欧正羽一张脸拉得老长笑得十分猥琐,也毫不掩饰期盼之意。
“敢问欧庄主,据此以告之外,是否还有什么据实已告?”
“在下知道吴掌门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从出事的第一天起,在下就在等吴掌门来。厉白薇那些人瞎了眼,居然敢与吴掌门作对。欧某不敢,欧某只想帮吴掌门。”
吴征不喜这种人,但现下他也只能耐着性子与他谈下去,道:“欧庄主需要我做些什么?”
“不敢不敢。”欧正羽嬉皮笑脸地连连摆手道:“在下是真心诚意,现下就想与吴掌门交个朋友而已。大事未成,欧某什么也不要,大事若成,相信吴掌门也不会为难小小的归元山庄。”
“请欧庄主指点。”欧正羽说得已十分明白,所谓事成之后当然是对付完厉白薇,掀翻了火虎堂,他要的也是火虎堂,至少从中分走一大块。这些东西吴征没有兴趣,给谁都是他一句话说了算。欧正羽既然直接开了条件,显然十分有把握,吴征虽不齿这样的人,但也不会拒绝在某些时候与他打交道。
“锡山剑派,飞鸾镖局那些人都是跟风起哄,被火虎堂一半诓骗,一半威压,稀里糊涂地就把杨爷送上了公堂。本来归元庄也是一样,但是要怪就怪那些人瞎了眼,居然选中了碧儿……”
“此话怎讲?”
“哎,对在下而言,昆仑派与吴掌门就像天上的神祗,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们小家小户,只想着要活下去不易,能有眼下这一点点光景,就靠着丁点生存之道。碧儿是越城雷家的旁支,论身份在雷家算不得什么,但旁支就是旁支,她嘛……嘿嘿,嘿嘿……不知两位姑娘是否方便在此?”
“无妨,请庄主直言就是。”雷家就是江南雷雳堂,祝雅瞳的豪雨香梅就在那里采购而得。
“那就恕在下放肆了。嘿嘿……”欧正羽的鼠目眯得更小,道:“碧儿实在没什么习武的天资,再练上五六十年也不过四五品的修为。收她为徒一则图她貌美,二则图她雷家的身份,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只盼今后能有便宜之处,与雷家做些小本买卖就是。但是碧儿这个人呢,颇有心计,也不太安分,呵呵,总想着以她的姿色与聪慧,该当大展宏图才是……”
吴征越听越奇,全然想不到这对师徒夫妻竟然是这样的关系,还多有隐情,怪不得欧正羽对雷碧碧的死全然不觉伤心难过。这哪里是什么真心诚意的夫妻,分明就是生意伙伴。
“可惜她武功实在不好,所以她做我的弟子,平日里偶有些场面要应酬,我都是遣她去作陪。偶尔贵人们喝醉了酒看上她,若实在有好处,倒也不是不能陪上一两夜……”
吴征听得哭笑不得,雷碧碧完全就是欧正羽手中一个疏通人情的工具。听他所言不避讳觊觎雷碧碧美色,雷碧碧也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主,两个人应该早就有了苟合,但只消有用,雷碧碧也能让他人玩弄。且这女子心比天高,搭上这些达官贵人只会十分主动,哪会有半分排斥?
“近几年来,碧儿陪同贵人也有那么十来回。在下不敢欺瞒或是夸夸其谈,豪族世家里将妾侍拿来交换也是常事。嘿嘿,在下也参与过那么三五回的。娶碧儿做平妻全是一项买卖,具体恕在下不便奉告。总之碧儿成了事,我便娶她做平妻,做归元山庄的女主人……”
从女弟子变为女主人,虽是归元庄这种二三流门派,也是一步极大的跨越,雷碧碧想必又付出了不少才得以成事。吴征终于猜到一些内情,实在难掩嘴角的鄙薄之意。对欧正羽这种人,只消有利益,是尊重还是鄙薄,实在半点都不重要。
“吴掌门应该猜到了,碧儿面上一本正经,私底下的事不足为外人所道。当然,这些事本就机密,外人也不会知道。但是在下看来,说什么碧儿会抵死不从,在下压根一个字都不相信。”欧正羽露出十分猥琐的笑容道:“若有昆仑派的高足亮出字号,还看上了碧儿,在下敢担保,碧儿脱衣服会比吴掌门想象的还要快得多……”
他说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吴征眉头一皱道:“以后莫要跟我开这种玩笑话。你们的事情如何我管不着,也不想牵扯,更不想去做什么想象,明白了么?”
“明白明白,在下孟浪了,吴掌门赎罪。”欧正羽还是笑嘻嘻地。吴征说话毫不客气,显然已被他掌握的内情所打动,自己人之间说话才会这么直白。
“欧庄主不能为我师弟作证吧?”
“不能,当然不能。”欧正羽见吴征还未完全对自己放心,遂坦白道:“欧某的本事在吴掌门面前不值一提。但欧某有一样好处,认定的事情绝不会更改。这一回,归元山庄唯昆仑派马首是瞻。欧某不能为杨三爷作证碧儿不是死在她手上,但欧某为吴掌门传递些消息,或是要做些局,但凭吴掌门吩咐。”
“欧庄主打得过厉白薇吗?”
吴征忽然抛出个没头没脑的话,欧正羽鼠目一瞟火虎堂方向,不屑道:“厉白薇不过狐假虎威,他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那好,欧庄主耐心等候,事成之后,火虎堂就是归元山庄的。”
离开归元山庄,吴征脚步走得极快,听得二女在身后骂道:“贱男人。”
吴征缩了缩脖子回头看去,见二女望向他的眼神全是骄傲与欣慰,也挺了挺胸,一手携着一个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欧正羽这种人,用好了在某些事情上能有大用。至于他那些怪癖,嗨,管他那么多呢。”
“哼,还交换妾侍,你要敢有半分念头,我就……就打你……”
“嗳,你们不可乱说啊!龙生九子,我就是貔貅,只进不出。交换?呵呵,做梦!”吴征玩笑片刻,脸色又沉了下来,遥望傍晚的天边红云道:“明日起依计行事,通知突击营的弟兄们,这一次,一个都不许放跑!尤其是……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