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章 岂曰无衣,与子偕行
(……原来是他!)
威慑诸魔的七玄之首,堪称当今外道第一人的耿盟主亲至,梅玉璁心如死灰,还没开口,墙头人影忽然不见,鼓风如帆的巨大氅影遮月而下,他只来得及将少年揽至身后,眼前一黑,一只手掌停在鼻尖两寸前,冷汗自梅玉璁的额角无声滑落,濡湿了衣领。
雪艳青、符赤锦,甚至是那吞吃重伤同僚的玄帝神君,梅玉璁自问尚有一斗的能耐,若然状况良好,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然而,从耿照跃至半空、居高临下轰落的这掌,他便知自己决计不是这个小魔头的对手;置身掌下,如遇雪崩崖倾,既闪避不及,也被骇人的掌势压得无法闪避,而耿照竟能在着体之前硬生生撤掌,不受劲力反噬,修为实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
鬼面青年一收掌,随手打开布包,拈出一块黑黝物事,噗嗤一声,乜眸哼道:“咱们辛苦了大半夜,就为这条烤焦兔腿儿似的破泥炭?”诸魔哄笑。
梅玉璁这才发现异铁被夺,然而惊骇已有些麻木,连说几句逞强话语的气力也无,明知师徒俩是他人俎上肉,却舍不下少年,低道:
“盟主要此物,梅某当双手奉上。但昆儿不单单是我的徒弟和义子,更是我亡妹唯一的骨血,‘龙野冲衢’别氏未来的家主。请盟主网开一面,使小徒与梅某同去,莫加留难,我梅、别二氏,自当感激不尽。”
梅玉璁的胞妹梅玉珠,嫁与同列渔阳七砦之一的“龙野冲衢”之主别王孙,夫妻情笃。
别王孙一脉单传,为延续龙野冲衢的基业,梅玉珠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偏偏苍天弄人,所诞男婴俱不幸夭折,没有能活过一岁的。
因别王孙不肯纳妾,梅玉珠不顾身子,坚持为别氏留后,最终死于难产。
有相士为婴儿批命,说二十岁前不得姓别,否则必定夭折,别王孙遂将爱子交由妻舅梅玉璁抚养,待过了双十大劫父子始得重会,以回避“别氏无后”的天命,因此梅少昆本该叫别少昆才是。
以他双燕连城之主的身份,梅玉璁这话可说是低声下气之至,足见梅少昆在他心中的分量。
鬼面青年哈哈一笑:“你以为我会活剐了他,吞吃落腹么?人肉又不好吃。真要吃,我宁可挑个婴儿,起码肉质鲜。”话锋一转,冷冷乜斜:
“我听说你得到这块焦炭兔腿排,已有年余,就算没灵感,先整出一截剑胚,也没后头什么事了。梅大掌门这是公务繁忙,还是近铁情怯,迟迟不肯上砧落锤,心底兀自转着小九九?”梅玉璁语塞,面色益发青白。
“答案出奇简单。”
耿照冷哼:“因为你干不了。这块连天火都熔不掉的兔儿腿,你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别说整成剑胚了,放砧上捶一下,估计坏的是铁砧铁锤,直到某天你发现它少了一小块。”
“能从你房内的密格拿出异铁,且截取部分的,肯定是东西两峰之人。但毕竟你对销熔异铁一事已有些心灰意冷,不似初得那会儿日夜把玩,爱不释手,能乘机潜入下手的人着实不少,于是你联系了交情深厚的西宫川人,以访友为名,将异铁带来浮鼎山庄。”
“那取走一小块异铁之人,很快会发现你带走宝物,必来追赶,且看来的是山上哪一位,便知是何人破解销熔异铁的关窍;螳螂捕蝉,不想蝉竟是黄雀所化,实在是高明之至。我一直以为梅掌门‘血火灵燔’的浑号,指的是光明磊落,君子气度,但说心计厉害,燔血如熔铁,似也能通。”
“可最终,来的只有你们七玄盟。”梅玉璁眸光阴沉,咬牙低道,难判断是认了耿照的指控,抑或语带嘲讽。
“所以答案很明显了不是?”鬼面青年一摊手,耸肩道:
“因为那人一直都跟着你,毋须担心异铁被藏起或熔炼。他知道他的义父舅舅并没有熔掉这块兔儿腿的能耐,也知这是你和西宫川人串好的引蛇出洞之计,只可惜他没想到,若东西峰皆无人追来,是他熔下一小块异铁的事就会曝光,毕竟他舅舅的心计可不一般。”
梅玉璁感觉身后的少年微微一震,及时反握住他扶持自己的手,投以宁和而坚定的一瞥,轻轻摇头。
“我知道但不责怪”的意思虽未能好好言说,一霎间的眼神交会不下于万语千言,胜似出口。
鬼面青年未能离间甥舅二人,也不着恼,悠然道:“老实说,你更该担心自己的性命,梅少昆只要肯乖乖熔铁,为我铸刀,事成之后我自会放他离开。他若肯为我七玄盟效命,你也知我是最爱才的了,岂有不欢迎的道理?”
“可放了你,于我却只有麻烦而已。我不信什么立誓赌咒,要你不泄漏,那就是割舌缝嘴断手,还不如一刀杀了省事。”
“我可看在梅少昆乖乖听话的份上,饶你一命,将你关到大事底定后再放出,但我这人极讨厌麻烦,让我干忒麻烦的事,你得给我足够的诱因,证明你有这个价值。”眼洞中黑白分明的瞳眸滴溜溜一转,“啪!”打了个响指,故作恍然:
“巧了,眼前有件事,说不定是你能做的,梅掌门要不试试争取下活路?”朝庄内摆了个“请”的手势。
敌众我寡,受制于人,梅玉璁师徒别无选择,只得拾级越槛,依言进入。
那髹金罗汉般的南冥恶佛侧身让道,就近端详,才发现他光滑到浑无毛孔的头手,似是罩了层金质外壳,但又不像面具手套;身上的檀香味浓到熏人的地步,以致梅玉璁经过他身边许久,才闻到一丝血腥气。
浮鼎山庄衰颓多年,如今能住人的地方只剩前院这一小块地,西宫川人自掏腰包支应庄中的日常所需,以清流庄的家底,能动用的银钱也有限,许多下人都是从伊川郡老家那厢带来,此际悉数陈尸院内,竟无一名活口。
死者全集于一处,看样子像是在逼问什么,来到后进一幢书斋模样的独屋前,赫见檐阶下倒卧着一具颀长的尸体,白靴白袍,儒服形制,手中一柄握着青钢剑,染血的数重衣领间空空如也,不见首级,正是西宫川人。
“……西宫吾兄!”梅玉璁奔前几步,失态地跪倒在地,伸臂欲抚,颤抖的指尖却始终悬在尸身的胸膛之上,怎么都落不下手。
西宫身下漫出小爿块血泊,浸红了领肩背衫,周身不见其他伤口,像被硬生生扭下头颅而死,出血量却远少于断首应有的模样。
以西宫的内外修为,是不可能站着不动被人摘下脑袋的,梅玉璁悲愤之余,想起昔年凌云三才和五极天峰等文武两榜七大高手,拥有名曰“凝功锁脉”的超凡武境,能将对手凭空凝住,任意斩杀,寻常武人绝难匹敌,当以神明目之。
连人都能凝住,凝血不出,自然是小事一桩。
莫非这名头戴鬼面的耿姓少年,也因缘际会练成此等神通,才使玉面蟏祖、南冥恶佛之流的大魔头俯首卖命,以免落得如西宫川人这般收场?
梅玉璁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没敢再想。
“秋家小姐、小姐随身的乳娘,连秋意人那瘫子都没找到,肯定是躲了起来。这庄子里还能住人的地方,就数这间屋子最可疑。”鬼面微抬,似是以下巴朝独屋比了比。
“我听说你对机关术也颇有研究,若能停止屋内机关,打开藏人的密格或通道,我便饶你不死,按照约定,囚禁到我七玄一统江湖之日,再还你自由。”突然一笑,回顾鱼贯而入的群魔道:
“这厮心里肯定想:‘那不是跟关我一辈子差不多?’”众人尽皆大笑。
梅玉璁敏锐地抓到蹊跷,蹙眉道:“盟主说‘停止屋内机关’,莫非此前已派人进去过,试出了什么异状?”
耿照笑道:“阴宿冥派麾下五鬼进屋,前四个就没有出来的,试到了第五个大头鬼,说什么也不肯进,给鬼王一掌拍死,倒是唯一一个见尸的。”讪笑怪叫之声此起彼落,只墙影下一名粉面高冠、凤眼红唇的青衫人寒着瘦脸,手拈须茎,翘起指甲长如玉钩的苍白尾指,估计便是鼎鼎大名的“鬼王”阴宿冥。
梅玉璁拾了枚拳头大小的石胆,拈拈分量,扬手掷出,“砰”一声撞开屋门,半天听不见落地声,彷佛凭空消失。
月光自窗门照进蓝幽幽的无灯之室,依稀能辨出桌椅之类的家生,但地上空空如也,全无掷石的踪迹,令人寒毛直竖。
“……术法。”梅玉璁摇了摇头,面色凝重。“我所知者,是机簧、齿轮一类的构件机关,非是术法阵图。此屋之秘我破不了。”
“那也是死啊。”七玄盟主笑了。
“不如你替我省点事,自个儿走进去死罢,念在你这般贴心的份上,我会对‘麟童’好些的。”袍袖微动,梅玉璁顿觉一股无形劲力透背穿胸,推得他身不由己,醉酒似的扑上阶台,无奈屋门大开,已无施力顿止处,踉跄两步,踏进了独屋里。
“师傅!”少年正欲抢上,鬼面青年倏忽而至,硬生生截住了进屋的路径,两人拳掌推挪,眨眼间换过几招,七玄盟主“咦”的一声:“你身手不错啊。”蓦听屋内梅玉璁大叫:“昆儿住手,莫要轻举妄动!”
少年微怔间,咻咻几声细响,白绫由四面八方射至,缠住他的手腕脚踝,蛛网般将少年拉起来,离地缚于半空。
一人由身后抱他腰杆,粉面贴背香风袭人,咯咯娇笑道:
“好结实啊!我来替盟主验一验,你小子是不是正牌的‘麟童’梅少昆。”正是那白衣裸足的玉面蟏祖。
少年面红过耳,扯得白绫唰唰弹动,始终挣脱不开,慌道:
“姑、姑娘!男女……男女授受不亲,姑娘自重……那边、那边不行!姑娘你别……”紧张得声音都尖了。
白衣女的一双滑软小手,肆无忌惮地摸进他衣里,明明襟带未解,也不知她是如何办到的,少年本能缩退,但玲珑浮凸的娇躯贴背,毋须伸手便能感受两座坚挺弹滑的乳峰,肤质滑若凝脂;摁于他臀上那团小小的、微凸的,新发雪面似的饱满软腻,少年根本不敢细想是什么部位,一头热血猛往下身流窜。
“你这……”白衣女惊呼道:“这也太……”将后头的话咽落腹中,不知想说的是“粗”、“硬”抑或是其他,见盟主微露不耐,赶紧摸向少年脐间,只觉凹陷处似嵌一物,坚滑微凉,触感如玉,不觉诧然:“还真有‘玉冰脐’这种玩意!”嘻嘻笑道:
“启禀盟主,这是真货,与先前那个冒牌儿的不同,脐里真有块寒玉。”
梅少昆生来脐中便有块宝玉,江湖上人尽皆知,但实际见过的却不多。
其父别王孙所使“龙鳞古铗”剑末,嵌了枚极稀罕的宝玉“水元之精”,兆水于剑,其势如洪,乃渔阳有数的大剑豪。
一说梅少昆之所以能免于夭折,正是受水元之精的物灵庇佑,肚脐内因此生了块同质玉石,称为玉冰脐。
这就跟神灵转世是差不多的意思,此子注定不凡,故“麟童”本作“鳞童”,意即“此童乃龙鳞古铗所托生”。
梅少昆小小年纪便有神童之名,武艺、铸术无不出类拔萃,更增加了水元庇护之说的可信度,益发脍炙人口,广为流传。
但人无至善,事无常圆,彷佛为了制衡宝玉赐予的禀赋,梅少昆生来便有心疾的毛病,虽说修习内功应有改善,毕竟落下了病根,过于激烈的打斗还是可能要了他的命,此亦非是秘密,至少在渔阳三郡广为人知。
心疾和玉冰脐,可说是“麟童”梅少昆的两大标记。
鬼面青年哼道:“既已验明正身,该把手拿出来啦,要扒了他的裤子,让老子瞧见那腌臜物事,仔细你的脑袋!”旁边一名壮实如熊、胸毛粗浓,双手提着两柄精钢三钩爪的大汉猥亵淫笑:
“玉面蟏祖,你要痒得紧,不如来扒本狼首的裤头,包管你三天三夜……不,七天七夜下不了床,比这银样镴枪头的黄口小儿要强。”
赤帝神君闻言,不顾眇目淌血,怒道:“聂冥途,你嘴巴放干净点!”
玉面蟏祖微举小手,示意她不必较真,巧笑嫣然。
“狼首饶命,奴家怕疼啊!都说‘不怕棍打,只怕针扎’,狼首之针,还是莫朝奴奴为好,嘻。”
“嘻你妈的————!”
忽听屋内一人森然道:“玉面蟏祖,你说的‘冒牌货’是什么意思?”却是梅玉璁。
白衣女微笑:“你在钟阜渡口安排的那俩替身,以走访行云堡为名,想将我等引开,盟主目光昭昭,轻易识破,从行云堡手里把他俩劫了过来。你那与你面貌酷似的族弟,把你的计画全招了,他们是你秘密养在双燕连城之外,打算将来对付西燕峰的奇兵吧?可惜没熬过来,拷打三天就断了气;他儿子瞧着出息些,比老子多熬一天。都怪聂冥途下手太重,要不还能炮制成人彘带与你看。”
聂冥途哼道:“哪里重了?抽他几条肋骨也挺不住,废物!”
便在东燕峰内,“不与本家相争”的意见仍是多数,梅玉璁领着他们与西燕峰斗斗气还可以,要把掌门之位留下,哪怕只再多留一代,那些累世家将们也不与他站在一边。
为此,他特意把族弟梅韶月送往他派习艺,让他在镇海镖局、天马镖局等大镖号中历练多年,最终建立了“夜韶庄”,在北武林虽然名头不显,却也养着若干好手、百余家丁,日后要为少昆竞逐大位,就靠这支奇兵克建殊功。
梅韶月与其子梅一仑,是以夜韶庄的名义拜访行云堡,途中与梅玉璁接头。
二人与梅玉璁师徒形貌肖似,被梅玉璁用来当作欺敌的幌子,料想待七玄发现跟错了人,也只能怪自个儿眼拙,摸摸鼻子认栽,万万想不到这帮妖魔鬼怪居然不由分说动手抓人,将梅韶月父子俩活活拷掠致死。
梅玉璁静默片刻,“噗”的一声呕出大蓬血箭,踉跄几步,坐倒在屋内的主位上,额发垂落,容色较在屋外炬焰下看时更加枯槁,似是油尽灯枯,惨然道:
“凭……凭你们这帮乌合之众,也想一统武林,真真笑煞人也!当天下五道之间,没有英雄豪杰了么?”
“好嘛,进屋就不怕打了。”鬼面青年失笑:“仔细说话啊,梅玉璁。梅韶月父子的下场,就是榜样。”
梅玉璁一抹唇畔血渍,厉声道:“你错了,魔头,世间多的是不怕死的义士,总有人会挺身而出,令你的野心满盘落索。”转头道:“昆儿,你要尽力活下去,哪怕要为邪魔熔炼异铁,铸造妖刀,也不要轻言牺牲。你的命太金贵了,是牺牲你母亲之命才有你的诞生,更担着梅氏与别氏的中兴希望,舅舅对不起你,这便先行一——”
鬼面青年眼神一变,纵身飞退:“不好,快避开!”语声方落,独屋中轰然一响,窗牖迸开,破片与血肉残肢齐飞!
原本摸近屋侧、伺机抓捕梅玉璁的聂冥途首当其冲,被炸得面目全非,仰着插满木碎的焦烂胸腹倒落,炸断的左足右掌不知飞往何处。
现场硝烟弥漫,人人耳鼓欲裂,还未缓过神,飕飕飕一阵密雨狞响,数不清的狼牙利箭射至,惨叫声此起彼落,不停有人倒地。
白衣女被爆炸震飞,背脊重重撞上一物,撞得她尽吐肺中之气,几欲昏厥;回神才发现自己双脚悬空,本以为是断了脊柱,惊出满背香汗,继而意识到是被挟在一条异常粗壮的臂膀间,不用看也知是哪个。
正因她撞的是赤帝神君而非院墙,才免于半身瘫痪、乃至骨裂身死的下场。
(贱婢,让你多事!)
不知怎的,受其恩惠让女郎没来由地烦躁起来。
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蠢货根本搞不清楚状况,不明白周遭这帮恶徒一有机会就会肏翻她俩,先奸后杀也不奇怪;主人甚至不会阻止,毕竟不够强悍的人连工具都算不上,她们存在的价值仅仅是做为主人的绝杀之剑,无往不利,除此无它。
谁有那闲工夫,同你搞什么姊妹情?
“放……呕……放我……放我下来!”声音远得像自深水中传来。
“梅……梅少昆人呢?那小子……莫走脱了那小子!放开我……唔……快放开我!”随手抓住一枚簪子,想也不想便往紧箍着小蛮腰的臂膀上扎落。
“……我带着他。”符赤锦的声音突然浮出深水,伴随着难以形容的巨大吵杂声响穿透耳膜,刺得她眼角迸泪。“我带着他,没让走脱。”
定睛一瞧,少年被白绫缠得像条巨大的蚕宝宝般满地拖行,难为他一路高高低低地磕头碰脚,居然没撞晕过去,白绫下的嘴巴不住咿呀乱叫,还想说理似的,也不怕咬了舌头。
白衣女狠狠瞪他一眼:“给姑奶奶闭嘴!”约莫自己也觉好笑,噗嗤一声掩住嘴,倏忽恢复了冷静。
粗粗望去,此番携来的鬼卒伤亡过半,还折了聂冥途与白帝神君,却没能捕获秋意人两父女,亦未搜出秋拭水秘藏的神兵剑谱等,连惨胜都说不上。
堪称战果的除了星陨异铁,就只有她手里的梅少昆。
梅韶月父子会被折磨到死,是因为她们中了梅玉璁之计,转而去追形貌肖似、但衣着更为气派的夜韶庄一行,大意轻纵乔装改扮的师徒俩。
耿照骂梅玉璁这厮心计深沉、“伪君子”并非无的,他确实骗过七玄盟众人,逼得她们不得不冒险拿下梅韶月,拷问梅玉璁的目的地。
酷刑之下无铁汉,梅韶月其实招供得挺干脆,并未耗费多少辰光。
只是他万没料到,自己会成为梅玉璁的替罪羊,既问出去处,还留他两父子过年么?
恶徒们遂在两人身上发泄被主人问责的鸟气,结果就是这样了。
一想到要带着此间的“战果”回去,白衣女不由得浑身发颤,直到赤帝神君撞出院门,她才留意到女巨人的肩膊背上插着数枚羽箭,心头一软,低道:“行了,我没事啦。放我下来。”赤帝神君依言而行,放落之际单膝跪地,便再也站不起身来。
飕的一响狞光破尘,狼牙箭竟是迎面射来,玉面蟏祖以手中钗一格,陡被震裂了虎口,箭枝应声偏转,“唰!”仍在她大腿侧拉了道长口,热辣辣一痛;箭杆入地逾半,尾羽嗡嗡摇颤,可见劲急。
蟏祖还来不及咋舌,第二枝箭削开的锐风已至,千钧一发之际,赤帝神君忽然举臂,被狼牙箭“噗!”射穿,忍痛抓住箭羽,锋利到停不住血珠的镞尖止于雪艳青胸前,差寸半就要射入乳峰。
偏偏还有第三枝箭。
玉面蟏祖正欲推开环护自己的女巨人,忽然涌起的羞愧感却压倒求生本能,一怔之间,狼牙利箭被横里伸来的手掌抓住,登时静止,如嵌石中。
“……盟主!”女郎失声欢叫,从未如此刻般乐见青年现身。
尘沙飘降,夜幕下多了一整排弯弓骑队,甲似夜星马如龙,队伍严整到令人心凉,对比被乱箭射得七零八落的鬼卒,强弱不问可知。
为首之人放落雕弓,提气喝道:“兀那妖人,还不速速就擒!放下武器、跪地投降者,本公子可酌情宽赦;执迷不悟、负隅顽抗之人,今夜便是尔等死期!”语声挟真气远远送出,修为甚是惊人。
玉面蟏祖与赤帝神君面面相觑。
鬼王阴宿冥、玄帝神君等七玄魔头,此时亦都聚集到盟主身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露出古怪的表情。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蓦地“嗤”一声响,群魔竟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东倒西歪,只差没有满地打跌。
那几乎是玉面蟏祖此生所听过,最甜最腻、如撒娇般极之酥麻,曼妙到难以形容的嗓音。
用这种声音喊出劝降词,直令人忍俊不住,没笑到脱力都算好的了。
靠嗲声教男人丢盔弃甲,雪艳青自己也没少干过,但那全是装。
她原本的嗓音虽也动听,却不特别娇腻淫冶,遑论催人欲情。
极少女子天生如此,那种嗓子在生活中带来的难堪不便,肯定远大过好处。
此姝偏就是这样的声线:娇、软、糯,带着近似哭腔的轻细鼻音,听得出她努力压扁抑平,可惜徒劳无功。
“这是哪来的窑姐儿?射得这般好箭。”鬼王阴宿冥笑得淫猥。
“肯定是红牌。”玄帝神君一本正经。“熟客一拉就是一长串,成马队了都。本神君亦颇擅驰马,几时能试骑姑娘一二?”
七玄外道的讪笑,毫不意外地换来羽箭连环,飕飕连珠密响之后,只七玄盟主扔掉满手箭枝,鬼王和玄君虽未中箭,一被射落高冠,一被划破袍角,额臂披红,十足狼狈,再也笑不出来。
女郎射空了囊中箭枝,翻身下马,擎剑踏出尘雾,身量不逊男子,蜂腰长腿,双丸跌宕,手里的银装大剑既长又沉,光瞧便觉威压极强,直到在月下露出脸面。
由火辣的身形剪影,以及一步一抛的沉甸奶脯,能猜到是个姿容出众的美人,不想竟是这么一张含嗔薄怨、如泣如诉的娇俏脸蛋,与其说能激起男性的保护欲,其实更能激发兽欲,蹂躏她的快感肯定是非比寻常,正是所谓的“嬖妾之相”,合当被金屋藏娇,一辈子做小。
彷佛自知难有威仪,女郎刻意作臂鞴鳞靴的男装打扮,青碧比甲白衫袍,飒爽俐落;束着高马尾的小巧银冠雕作比翼翅形,清雅之中带着凛凛威风。
然而,受闭月羞花的妾颜所累,什么装束都掩不了那股尤物之媚,沃乳丰臀、妖娆惹火的曲线更不知该往哪儿藏,男子形制也仅是聊备一格,剪裁全依女郎的身形,只能说是英气十足的女子劲装。
她单人孤剑深入敌阵,身后的骑队为免误伤主帅,索性放落弓矢,亦未擎出腰刀,对女郎的本领显现出绝对的信心。
这股气势之强,连七玄魔头都为之震动,直到女郎停步为止,谁也没敢多吱一声,遑论淫猥调笑。
“你是何人,敢管七玄同盟的事?”鬼面青年冷冷地问。
“连玄圃山天霄城‘凤愁公子’都不识,”女郎昂然道:
“还敢来渔阳地头撒野,不怕扶棺难觅归乡路么?”
鬼面眼洞里的锐眸一眦,精光暴绽。
“你是舒意浓?”忽尔笑出,低道:“果然名不虚传。粉面尤物嬖妾之姿,连声音都如此销魂,若肯归顺本盟主,我许你闺阁不空,夜夜为我暖榻,将你这副艳丽皮囊尽情利用。要是生得男娃儿,考虑让你当大妇,一改你那天生做小的命途。小姐意下如何?”
“玄圃天霄”号称渔阳七砦之首,在十二家或颓或灭的现而今,可说是这片古老大地上的最后余晖;执天霄城牛耳者,正是这位双十年华的绝色丽人。
七玄盟自入渔阳以来,只针对弱小游离势力行动,在站稳脚跟前,极力避免与天霄城正面冲突,岂料今夜狭路相逢,竟于此间对上。
舒意浓身后的家将们听他语出不逊,纷纷怒喝起来,女郎微举柔荑,瞬间杂声止息,周遭重又陷入一片死寂。
这异常严整的纪律本身就是偌大的威胁,七玄一侧从干部到鬼卒,面上顿无血色。
在这样的距离下开战,天霄城的强弓未必能有先前的效果,江湖势力的马队也无法与朝廷骑军相提并论,对步战方存有压倒性优势。
但七玄鬼卒伤亡逾半,数量和士气上的劣势不言可喻,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
舒意浓眯起明媚杏眸,娇躯微向前倾,轻声道:“你不是真的想开战。我若被这些浑话气昏了头,你逮到机会便要抽身。”
鬼面青年耸肩。
“而你很想打,巴不得在今晚决一死战,这将会是你最接近胜利的一刻,良机稍纵即逝。但你只能忍着,为了……”细辨女郎眸中闪烁,眺向缠裹在白绫间的少年:“……这小子?”
“加上你手里的异铁。”舒意浓微带鼻音的腻嗓,听来活像花栗鼠之类的小动物说话,可爱到令人想笑,七玄盟主却半点也笑不出。
从白衣女的角度,能清楚望见他搁在腰后的拳头攒紧,指缝间掐出血来。
就算是“凤愁公子”舒意浓之箭,也伤不了盟主。绝对是他自己捏爆了指甲,才能忍下撤退的屈辱,以及对方毫不掩饰的裹胁索价。
“我若说梅玉璁也死在庄里,”鬼面青年随手将异铁抛给了她,满不在乎道:
“你会后悔价码开得太低不?”
“总能讨回来的。”舒意浓轻道,一指北方。“只有那面我未伏兵马,将人解与我后,你的人可自行离去,一刻内我绝不追击。”
鬼面青年笑道:“非你亲来,谁追都是个死。”冲白衣女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放开梅少昆。
雪艳青却迟疑起来,暗忖:“失了异铁和黑小子,回去怕是比死还要痛苦。”正欲反驳,赤帝神君却往她手里塞入一物,温黏硬韧,赫然是女巨人自臂间拔出的半截箭杆。
你是白痴吗——玉面蟏祖几乎叫喊出声,连翻白眼的气力也无,忽在箭上摸到一排细小凹凸,发现刻得有字。
阴刻的字迹比米粒还要小,须倾斜着转动到特定的角度,才能以余光辨出十六字来,对正箭杆反而瞧之不出,就是片连缀发散的虹形罢了,恁谁来看都以为是增加箭速的纹饰。
先放麟童,再聚玄圃;擒贼擒王,圣命归吾!
字刻尽处缀了个小小的鬼面浮雕,白衣女无法想像这是怎么办到的,但正是这神乎其技的图样,令其上十六字有了意义。
那是“主人”的号记,决计不会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