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17章 燕几何藏 遥弃太阿
舒意浓突然明白,之前见到玄铁箱时,那股莫名的违和感从何而来,撇下愕然的墨柳先生和小姑姑,迅速起身,将搁在角落的宝箱捧在手里,喃喃道:“原来如此……正是如此!”杏眸倏抬,果然对上了耿照那带着笑意的、意味深长的烁亮眼眸。
他必是在初见宝箱那会儿,便猜到个中因由……我怎会到现在才发现呢?
舒意浓忍着懊恼,轻轻摩挲着乌光润泽的玄铁箱。
——“精致”是她对此物的第一印象,可惜不够精准,以致错失了重点。
“尺寸”才是这只箱子巧致的外表下,所隐藏的最大秘密。
身为练剑之人,舒意浓从小到大用的都是量身订制的剑器,从练习用的木剑、未开锋或只开三成锋的对打剑,一直到她人生中的第一柄实剑,尽皆如此。
即使是母亲的傀儡娃娃,天霄城的二小姐毕竟是千金之躯,岂可与城中的弟子共用俗铁?
听话的舒意浓要到十二岁上,才有机会摘下兄长房内的乌鞘剑,亲手掂一掂份量,彼时内功已有根基的小小少女并不觉如何沉重,毕竟她来红后发育飞快,身量已然追上小姑姑;即使如此,仍诧于剑的握感、短长,与她的惯用物有着微妙的差异。
在这以男子为尊的武道,弓刀、鞍具、木人桩乃至对手等,无不提醒着女郎,她的存在是何等的格格不入。
母亲无法为她订制一切,最终舒意浓仍是习惯了“什么都比称手的稍大些”,渐渐不以为意。
这玄铁箱却非如此。
打从一开始,它便是为女人——或说由女人——所设计,无论尺寸长短、锁头大小,都较常制更为纤细,这份巧致中藏着难以言喻的违和,才教耿照一眼便窥出端倪,从而怀疑起传落铁箱的骧公之性别。
墨柳先生与小姑姑惊骇太甚,半天都没能回过神。
墨柳先生喃喃道:“岂有此理……怎会……不可能……这也太……”语声次第沉落,再难悉听,显然是越想越觉有理,以致全然无法反驳。
这样的反应亦在少年的预料之中,耿照不慌不忙,从容续道:
“若骧公是女儿身,一切便都能圆上。骧公虽无反意,毕竟高举反旗的是她的下属,这在历朝历代都是杀头的事,于公于私,武皇承天绝无可能赦免她的罪。然而,假使武皇承天对成骧公的期待,非是要她称臣,而是为后呢?幽禁于都城外的风景怡人处,是不是突然就合理了?”
这也能解释,何以武功天下第一、理当能来去自如的舒梦还,会被幽禁在宅邸之内,当然是出于她自身的意愿,相信公孙殃决计不会对己不利,否则以骧公的能耐,要来则来、要去即去,谁有强留她的本事?
公孙殃与舒梦还的关系,绝非仅是君臣、挚友,以及联手底定江山的好搭档,应是更亲密无间,外人绝难插手,才得如此,要不是结发的夫妻,就只能是互许终身的爱侣了。
遐天公舒远的郁闷,由此可见一斑:他爱上的,是他绝对打不过、无法以权势或武功令其屈从的对象,而情敌更是当今天子、以武称皇的金貔朝开国皇帝,这俩都是随手能捏死他的狠角色,便要拿走他“天下第一剑”、“剑圣”的头衔,也是不费吹灰之力,除了徒呼负负郁郁而终,还能怎样?
耿照从几下取出一部陈册,正是墨柳先生派人送来的《边林理苑》之一。
“虽说从渔阳一地多女神、遐天公亲手雕刻的玉像,以及玄铁箱子的尺寸等,我便疑心骧公极可能是女儿身,但要说到关键证据,还得是‘五兵佩’。”少年娓娓说道:
“众所周知,家师乃金貔朝公孙氏之后,在公孙家的武库中,武皇承天也留下几式刀招,与骧公所赠的五兵佩意象相合,相关典籍自也提到‘五兵佩’一词在北地方言之中,所代表的真正意涵。”
舒意浓诧道:“真正的意涵?不就是武皇承天佩挂过的五柄刀器么?”
耿照摇摇头。
“‘五兵佩’是女子配戴的首饰,将珠玉宝石雕刻成小小的刀剑,或苍龙朱雀麒麟等‘五灵’,以丝线串起,戴在颈项或踝腕间。由于是贴身配戴,也有以五兵佩赠与心爱的男子,当作定情信物的习俗。”
“远在公孙氏入主执夷之前,随着祖地方言被央土官话取代,这个词汇连北人也渐不知悉,约莫骧公博览群书,曾于《边林理苑》中看过典故,当作是与武皇承天间的暗语,时人既无所觉,何况是后世之人?”小心翻开书页,指着“五兵佩”的词条,果然一如少年所言。
舒意浓微露恍然,噗哧一声笑出来,咬唇道:“那她们俩感情应该真的挺好,这是绕着老大的弯子,在众人面前现恩爱了。”小姑姑“啊”的一声如梦初醒,喃喃道:“骧公……骧公他老人家,怎能是女子?”合着思虑到这会儿都还未追上余人,兀自茫然不解。
舒意浓复住她透出淡淡青络的手背,爱怜横溢地轻轻揉捏,瞧着怕比她更像姑姑些。
耿照才发现两人身量虽差了一截,舒子衿的指掌尺寸却与侄女相仿佛,五指纤长犹有过之,果然是天生的用剑之手;即使指腹间布满硬茧,似能透光的茧子色作浅橙,宛若黄玉,生在她那羊脂玉般的白皙小手上,美得令人想捧起赏玩,不忍轻释。
姑侄俩都是肌肤白腻远胜常女,但说到白,舒意浓的乳色匀肌虽胜一筹,小姑姑的通透亦是极品,光滑的手背无一丝虬筋凸起,青络仿佛藏于肌下极深处,只因体肤如玉,难以尽掩,才得略窥一二。
墨柳先生定了定神,既难反驳耿照的推论,索性一刀直搠核心。
“假设骧公真是女子,那又如何?这与开启宝箱之法有什么关系?”连小姑姑亦闻言一凛,终于赶上了话题。
距成骧公与武皇承天的时代,匆匆过了四五百个年头,如今揭发此一秘闻已无意义,便捧出那尊栩栩如生的玉像,也不能以此号召七寨,对眼前天霄城的困境毫无助益。
耿照花费了忒多时间,若只刨得一段陈年秘辛来,不得不说是令人失望的结果。
“大有干系,正因发现了骧公的女儿身秘密,开箱的方法才能拨云见日,露出曙光。诸位请看。”众人顺着指尖,目光聚集到女剑仙图上,而耿照所指之处,正是舒梦还题的四句诗文。
“据少城主的解释,这四句写的是女子的体态与美貌,我总觉骧公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站在女子的角度,在他人为自己绘制的图像上,写下赞美自己的诗文,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确实是这样。”舒意浓轻蹙柳眉,抱臂沉吟道:“况且遐天公对她……若题诗是在发现那些有辱斯文的速写之前,勉强说得过去,在写下‘胡闹’二字之后还这样,那也太——”约莫涌上心头的全是难听的话,索性就不说了。
小姑姑赶紧道:“定是之前写的。不是说此图是遐天公少年时画的么?约莫便是在那会儿,骧公便已写下四句诗啦。”至于题诗自赞这么厚脸皮的事,脸皮子奇薄的小姑姑,自是提不出合理解释的。
耿照双臂抱胸,忍笑望向墨柳先生,果然青袍客眉头皱得更紧,片刻才缓缓开口。
“以笔触的圆融内敛来看,这四句应非骧公早年手笔,更近于晚期的风格,起码与题写七家匾额是同一时期。早年她老人家笔法也很飞扬的,颇见少年锐气。”
这就对上了。
少年点了点头,续道:“我不懂书法,不比墨柳先生知门道。但无论此图是骧公少年心性、自负美貌提的诗句,抑或晚年才特别给遐天公写的,都不影响她让遐天公留下女剑仙图的决定,倒不如说,留下这幅图正是其目的——只要有她的亲笔题诗,这图对遐天公的意义从此不同,无论如何他都会好好珍藏,更有机会流传于后世。”
墨柳先生闻言一凛。“你的意思是——”
“设若有一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忽然上门,自称是骧公使者,手持密钥欲开宝箱,”耿照忽问。
“天霄城会拿出宝箱,让他试一试么?”舒意浓与墨柳先生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按照我的猜想,在确定此人是骧公真正的传人之前,天霄城甚至不会承认有宝箱的存在。如果是我就会这么做。”
舒意浓仔细一想,的确是如此。
渔阳七寨关起门来,要怎生争权夺利、合纵连横都无妨,但骧公遗宝一事若传出江湖,难保不会引人觊觎,此际可不比遐天公长居“天下第一剑”那会儿,不说赤炼堂这种等级的大帮派,便是七玄之流找上门来,七寨怕也吃不消;财忌露白,骧公遗宝亦是。
“如何辨别持令使者,正是骧公欲使遐天公长保此图的关键所在。”耿照再次将女剑仙图移至几上,不待他招呼,舒意浓等三人便即围上,试图从画里瞧出点端倪来。
但除了“画中之人貌美如仙”、执剑作舞之外,这幅图从布局上就是传统的文人派仕女画,要说有什么不寻常,也只有手中之剑了。
莫非这柄也被遐天公画入自画像的三尺青锋,便是骧公使者的信物?
还是按办煮碗打造一柄,便能开启七家的玄铁宝箱……这也太奇怪了,全无道理。
耿照将三人的狐疑看在眼里,微笑道:“我设计了一把钥匙,还未试过,不知有没有用。万一打开宝箱,内中空空如也,事后难免疑心我拿走宝物,留到此际再试,请三位给我做个目证。”拿来角落里的髹漆食盒,揭盖取出一物。
他这几日不曾离开过石室,饮食所需、更衣洗脸,乃至贮装黄白物的溺壶恭桶等,均由司琴、司剑俩丫头送入提出,不假旁人之手;拿进来和运出去的物事,墨柳先生更是不避污秽,亲自查验后才放行,小心翼翼到了极处,自是为回护宝箱周全。
这食箧中有什么,青袍客了然于心,就不信他能玩出花来,直到耿照拿出一束铜筷——更精确地说,是四根正反交杂、参差错落的雕花金帽儿角箸——乃舒意浓院里专用之物,哪怕是少城主大宴宾客,也决计不会出现在筵席间,益显出她对这名少年的心思,与别个儿不同。
但耿照明显不知这副食具所蕴的含意,四根角箸或扭或折,硬是并作一处,凄惨地落了个不成原形,连墨柳先生都瞧出几分虐尸的意味,直想质问“你他妈是几个意思”。
岂料舒意浓毫不在意,兴冲冲拉他衣袖,满脸期待:“你用这个做成了钥匙?这……这便能打开宝箱?我明白啦,就跟糯米团子一样,对不?你已解开箱锁的秘密啦。”
小姑姑难掩诧异,眸光不经意间与墨柳先生对上,两人均是神情复杂。
舒意浓便在幼时,都极罕这般坦露出欢快之情,以她爱物惜物的脾性,更不能对食具被破坏视若无睹,只能认为少年在她心中委实大过了一切,超越的程度甚至难以衡量,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舒子衿想象过无数次,宝贝侄女得到幸福的模样,但她没料到会是以这样的形式降临,无从判断这到底算不算幸福,或只是另一场悲剧的开端——
“小姑姑!你瞧……你快瞧!”舒意浓兴奋的语声猛将女郎唤回神,舒子衿睁眼时正听着“喀答!”一声轻响,插进锁孔里的四枚参差角箸微微转动,盒盖应声浮起,虽未掀开,恁谁来瞧都知是闭锁解除,四百多年来尘封的秘密即将现世,禁不住头皮发麻。
小姑姑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有多么错愕,但舒意浓雪靥涨红,几欲蹦起,拉着少年的双手不住转圈,呵呵傻笑,雀跃得仿佛又回到五岁那会儿;墨柳先生满脸的难以置信,抽出角箸反复端详,似乎再瞧仔细些,便能辨出少年究竟在上头施了什么妖法,怎么都不肯放过自己。
舒意浓快乐得差点晕过去。
她的男人像是天降的奇迹,倏忽而至,拯救了她和她最最重要的家,什么事也难不倒他:无人能通过的“人间不可越”、四百年来谁也打不开的宝箱,乃至骧公的女儿身……至于少年是怎么办到的,女郎早已放弃思考,只要确定他是她的,舒意浓便心满意足,立时死去也没有遗憾。
“姊姊……姊姊!”耿照的声音听着有些难为情。
“墨柳先生……还有小姑姑都在,咱们不能这样。”不在也不能好吗?两位长辈差点异口同声地吼出来。
舒意浓被他轻轻抱开,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投入少年怀里,两条藕臂紧缠住他的脖颈,至于有没啄一口——或是许多口——犯妇耿舒氏自是全无印象,脑袋里阵阵烘热,难以运转。
她讷讷松手,心虚地理着衣领鬓发,浑没想到这种小动作看起来更糟,仿佛刚做完什么似的。
宝箱既启,但墨柳先生更想知道的却非箱中所贮,而是耿照究竟如何破解的谜题,藏于女剑仙图的提示又是什么,心痒全写在脸上,没问出口不知靠的是高深修为,抑或是更高的自尊才勉强绷住。
耿照从食箧里拿出一只水精长颈酒瓶、两只水精小酒碗,好整以暇地将酒浆注入碗中。
天霄城因修筑水精穹顶的缘故,贮有大量的边角料,城中颇多水精制品,多见于城主日用,倒未浮滥到连家臣也能均沾雨露的地步。
这组酒器也是舒意浓院里之物,司剑揣摩公子爷的心意,晚膳无不备妥美酒,心想万一赵公子与公子爷饮得微醺,不定又能玉成一番好事,解开心结,回复到金墀别馆那晚在温泉池畔的浓情蜜意。
舒意浓虽然什么也没说,翻看食单时倒也从没拦她,默默便批了。
墨柳先生原以为他要吊人胃口,暗自一哼,正想着该怎生敲打敲打,才不致跌了面子,徒显己方心切,却见耿照将七分满的酒碗悬于剑仙图上,说道:“我请司琴姑娘将酒换成水,透过碗底来瞧,能将图上某处放大,显现出端倪来。”三人依言望去,不觉一怔。
(是……发簪!)
图中女剑仙的发簪不过米粒大小,被装了清水的、浑圆光洁的水精碗底放大,依稀辨出簪上写着四粒针尖般的篆字。
在场四人中仅墨柳先生识得古篆,端详了老半天,才蹙眉沉吟道:“瞧着像是‘如梦飞还’四字。”
舒意浓和小姑姑纵使不识,听到嵌了骧公的名字,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了,肯定有事。
耿照道:“我认不得篆字,但忒小的字,便是骧公这样的书法大家,也不可能以细毫书就,肯定得用针尖一类的特殊工具;如此造作,必有深意,于是猜想那个能开启七寨宝箱的‘如梦飞还令’,或许便是铸成这枚发簪的样子。”
“我曾向少城主提过,能打开这种机关锁头的万能钥匙,就是以两枚一直一曲的长针去勾动锁梁的簧片;这箱锁更加复杂,我一直试到四根铜筷才有触动锁芯的手感。若是这枚发簪下方,有四根自由伸缩、随不同之锁芯锁梁变化的发针,再透过居间的轴针校准,用以开启七道不同的锁,理论上是能办到的。”
原来如此……正是如此!
舒意浓轻轻一击掌,不由得吐了口长气,余光见墨柳先生平时不动如山的忧郁面上,同时露出心满意足与如释重负的神情,咬唇抿住笑意,胸臆里却满溢着得意欣喜。
似乎他人对阿根弟弟的赞赏,比赞赏她更令女郎欢喜,颇有“你们总算知道我男人的好”的宽慰和满足。
耿照提出的法子,莫说星陨异铁,连玄铁金精之类的异材都用不上,便以寻常镔铁打造,也能教其余六家无话可说。
在众人面前,拿发簪次第开启宝箱的效果更好,舒意浓几能想象须于鹤那帮老东西们瞠目结舌,看着数百年来人皆束手的宝箱应声开启,那份解气可说是千金不换,足堪列入人生的珍藏。
“……你能造出这‘如梦飞还令’来?”墨柳先生再三确认,神色严肃。
“山下的打铁铺我粗粗瞧过一眼,工具尽够了,但炉火略有欠缺。”耿照正色道:“山上烧砖场的窑炉改造一下,或可替用。关键这四枚发针须由我开炉亲铸,旁人做的我无法担保;其余部件绘成图影,分别向钟阜等地的铁铺下单,再将成品组合起来,如此一旬之内,当能完成令牌。”
墨柳先生眉心松开,半天才长长吁了口气,喟然道:“你真不是‘麟童’梅少昆?”耿照笑道:“梅少昆未必能铸出堪用的发针,我最好只是赵阿根。”
如梦飞还令的难题有解,三人终于把心思转到了宝箱这厢。
为免遇着防盗机关,耿照特将开口朝着无人处,反向挑开,见猩红的绒垫衬里嵌了只手柄似的棒状物,长约八九寸,通体扁平,似是中空,入手颇有份量;从两端望进,内里结构繁复,依稀见得横梁铆钉一类交错穿插,却也不像能是射出暗器的模样,全然看不出用途。
耿照对机簧最有研究,责无旁贷,取出手柄反复观察,确定没有伤人的机关后捧交墨柳先生。墨柳先生又细细检查一遍,才呈给少主。
盒盖内侧嵌了封小巧的绣金硬折,题封留白,展开后是一张三折长幅,工笔描绘着两个并排的手柄轮廓,左右对称,其中布满各式方圆图形与横直辅线,便非工匠也能看出是手柄的蓝图,只是对于理解“它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这点,仍旧毫无帮助。
舒意浓翻来覆去看不出端倪,随手挥舞两下,眉目忽一动,转头恰恰迎着耿照的目光。
“这有点像是——”
“剑柄,对不?握感舒适,无论单持或双持皆恰如其分,简直毫无道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设计,但瞧着又再合理不过。”耿照翻过绣金折封的三折长幅,发黄的陈纸背面,精细地描着另一张分解蓝图,这回便容易辨认多了,即使七巧板似的拆分成七个部件,还是能看得出是把大剑。
手柄恰恰落在剑柄的位置,是七部件的最核心;
剑刃分左右两边,嵌入剑脊的工字梁,套进一个巧妙的、位于剑刃末端的滑套结构,再装上冠状的元宝型剑锷,最后锁入剑柄。
固定这一切的枢纽,则是旋入剑首的爪状座台宝珠。
分割如此琐碎,对于须扛住激烈对打的兵器,不啻是极其恶意的玩笑,然而层层相嵌的精巧布局,却使耿照忍不住想把这柄剑组合起来,实际挥动砍劈,心底隐约觉得:结果可能会颠覆他长久以来奉行不渝的锻造理论,得以突破框条,由此天马行空,再创新猷。
除了结构之异,这个奇特的分割手法也彻底抹去了部件的剑形,最易辨认的剑刃一分为二,非但难与长剑作联想,更因剑脊并非是传统的直刃剑,而是曲线内凹的狭长锥状,剑刃随剑脊起伏曲折,似弓似钩,望之直若奇门兵器,就算见过组合起来的大剑,也未必能认出拆解完的单边剑刃。
如此巧妙的设计绝非炫技,必有着更核心的意义。
好比此剑从诞生之初,注定不容于世,在扫平腐败的旧皇朝后,忽由起义革新的象征,变为新朝忌惮之物,唯恐斩了旧皇脉的神兵,将无差别地指向自己,只能深藏功名,飘然远去——
“……执中贯一!”
小姑姑倒抽一口凉气。
不通世务如她,也猜到这张图里画的是什么,从头凉到了脚底心。
“原来此剑一直……藏在这里,就在渔阳,数百年来却无人知晓。”
舒意浓与墨柳先生交换眼色,柳眉飞扬,几乎抑不住笑意。
原来……骧公她老人家从未舍弃渔阳!
不仅如此,更将革新的象征、为救苍生不惜斩皇的国之重器一分为七,交由七寨保管,有什么比圣剑执中贯一更能代表骧公,号召七寨团结一致,结成同盟的?
此乃天赐良机,是错过不再的胜利号角,更是天霄城最有力的倚仗!
从蓝图上看,剑柄是七部件中最关键的部份,只剑柄有空间容纳组合旋锁的机构,玄圃舒氏号称渔阳第一名门,坐拥兴兵据守、纠合豪杰之利,实非幸致,而是骧公盱衡形势,深思熟虑的结果,即使舒远偏执难驯、心有杂念,也无法影响客观上的战略方针。
舒意浓此际有多震惊,来日七寨大会上,六家便有多骇异。
此一震慑足以压倒各家心思,以摧枯拉朽之势促成同盟。
但天霄城没有太多时间,甚至可说是分秒必争。
舒意浓执意驰赴浮鼎山庄、以致鸣珂帝里的援军被歼一事,算是给须于鹤逮着借口,就算那厮不作妖,帝里之主莫宪卿也未必能善罢甘休。
万一两家私下串连,再加上对天霄城扩张势力、擅入领地有所不满的烟山北望和明霞落鹜,四家全冲着玄圃舒氏来,盟会徒然为人作嫁而已,得不偿失——这将是最糟糕的事态。
天霄城手上既无梅少昆,缺乏拉连龙野冲衢和双燕连城的资本,为避免天秤倾斜,当务之急,须避免行云堡高氏在须于鹤的主导下,与鸣珂帝里莫氏站到一边;比起铁马金戈、动员军势,台面下的合纵连横毋宁才是真正用兵处。
舒意浓在向墨柳先生与耿照自白之后,便以鹰书飞报常驻钟阜城的家臣“剑浮酒叶”阙入松,让他尽力游说莫氏,以争取莫宪卿的宽谅,同时留心须于鹤有所行动,预作提防。
钟阜地处渔阳水陆交通要冲,是靖波府以北最繁华的大城,七寨分布虽广,在钟阜左近均有物业,考量到生意上的联系调度,多将营运中枢设于此间。
说到合纵连横的一级战区,钟阜城内觥筹交错的筵席间,没准比武林的刀光剑影更激烈。
行云堡高氏老早就迁到更南方的靖波府去,老巢都不在渔阳三郡里了,须于鹤不管有何图谋,都得先回靖波府一趟,请示家主和人称“大爷”的富商林罗山,然后再北返钟阜进行运作,“时间”对他是最不利的一环。
出身央土南方大埠号禺城的豪商林罗山虽不通武艺,却持有行云堡多数营生的大股,尤其堪称高氏命脉的钱庄全在这位“大爷”手里,经林罗山大刀阔斧地改造体质、易名为“艮昌号”二十十七家钱庄铺子遍布北关和央土北方,人称北域第一大票号,如通宝钱庄等本地老字号皆非敌手,近期甚至隐隐有进入东海之势;说他买下行云堡虽不中听,毕竟与事实相去不远。
林罗山入股行云堡后,慷慨地将镖局的生意交给须于鹤打理,某方面来说,他才是须于鹤真正的东家。
料想须于鹤也没胆子绕过大爷自把自为,不得不将先手的机会让与天霄城。
“剑浮酒叶”阙入松在天霄城“柳叶银镝”四大家将中居次,但无论出身、年纪或武林声望,均在首席的墨柳之上,钟阜城也算是阙家的地头,真要遇上了,须于鹤讨不了便宜。
钟山阙氏在百年前乃是赫赫有名的一方武门,不幸家道中落,以祖传的飞剑绝技投靠玄圃舒氏,直到舒焕景继位、与老臣展开激烈斗争那会儿,始终不上不下的阙入松当机立断,与舒焕景站在一边,遂得新主重用,从此飞黄腾达,重振阙氏家声。
若说墨柳是天霄城表面上的运筹之人,那么实际在内政外交上撑持着玄圃舒氏的,自是这位阙二爷无误。
姚雨霏当家时,掌管钱粮的阙入松常被她各种无理的要求搞得焦头烂额,此时便由墨柳出面周旋,名曰进谏,实为吵架,多少阻了些无益花销;而舒焕景掌权之初,犹惦念着被墨柳当众折辱的旧事,主从间心结难解,多亏阙入松从中斡旋,才得相安无事。
墨柳孤高淡泊,阙入松知所进退,两人谈不上深交,不知为何却颇有默契,总能配合得天衣无缝,齐心为主家效力。
宝箱既开,墨柳先生当场便与少城主合拟了密信,让阙入松易守为攻,积极联系,并开始着手筹备七砦盟会事宜,算是吹响了天霄城反击的第一声号角。
为防鹰书被截,信中并未提到如梦飞还令,只说少主与首席商议停当,事不宜迟,敦请速办云云;经浮鼎山庄与放鹰寨一役,鸣珂帝里也有了加入反天霄城阵营的理由,这封信的内容解读为天霄城绸缪自保,先发制人,恁谁来看都是再合理不过。
阙入松是反对驰援浮鼎山庄的,舒意浓别无选择,无法回应阙伯伯的苦劝。
把舞台拉回他擅长的外交斡旋,授予帅旗,勉其发挥,也不无示好的意思;事成之后再重赏厚赐,歌功颂德一番,应能略挽这位家臣次席的颜面,消除他心中的芥蒂。
而解开谜团的少年也没闲着,得主人首肯,将盒内绒衬小心剥除,终于找到锁头的埋设处,撬开盖板,将锁芯构造速写下来,做为绘制密钥蓝图的依据。
小姑姑百无聊赖,一个人静静坐了会儿,忽自蒲团起身,小声说道:“我回去啦。”舒意浓回过神,见她撇下女剑仙图径自行出,颇觉诧异,扬声道:“等阿根弟弟画好图形,一会儿我让司琴把画送回去。”小姑姑娇躯一绷,像给活活喂了把死苍蝇,举袖掩口玉靥青白,片刻才嚅嗫道:“我……我不要了,你……你留着便是。”跫音细碎,逃命般出了石室,仿佛那幅画在身后张牙舞爪,兀自紧追着她不放。
舒、墨相顾无言,交换了个会意的苦笑,墨柳先生将拟好的草稿收入袖中,推案起身。
“我也去了。待会儿誊好书信,还请少主速来用印,今日内便要送出。”冲耿照一颔首,没等他开声便即追出。
按他的脚程绝对能赶上小姑姑的,耿照听见脚步声在拐出石室后便慢下来,显然青袍客无意与小姑姑并肩,一到能看见她背影的距离便放慢速度,该不会就这样一路远远送她直到回雪峰罢?
“小姑姑她不太能接受变化,喜欢什么事都是老样子。”舒意浓误将他凝神细听的专注当成了狐疑,随口解释:“‘骧公是女子’对她打击太大啦,她需要时间习惯,什么时候愿意把画拿回去,约莫便释怀了。”
耿照不由得失笑。“有这么严重?”
“那是你不晓得,试问渔阳有哪家小女孩不曾许下心愿,将来要嫁给成骧公舒梦还的?长大后我们会心死一次,毕竟骧公几百年前便已不在,谁也没法嫁给这位大英雄。今儿你可是实实在在让小姑姑心死了第二回。”淘气地眨眨眼,自己却噗哧一声笑出来。
耿照笑道:“姊姊也想过嫁给成骧公么?”
舒意浓的笑容僵在脸上,垂落浓睫,强笑道:“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大英雄来救我的,我不怎么做恶梦,因为现实比恶梦可怕多了。小姑姑说,我小时候非常崇拜我爹,觉得他很了不起,但他忽然间就死了,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比摆设还不如;五岁前的事我早已记不清,所以印象里我娘一直非常可怕,我没法抬头看她,与她待在一处……不,光是想象‘与她待在一处’,我都会忍不住发抖。”
“小姑姑很疼我,是真心待我好,但除却剑法高明,小姑姑对这个世界比我更抗拒,可以的话,她一生都不会离开回雪峰。她并非不怕寂寞,而是相较其他,寂寞已是少数她不那么怕的物事。”
“我不懂小姑姑在怕什么,但不到十岁上我便明白:她比我更无助,要是哪天娘不在了,是我要照看她,而非是她照看我。”
女郎抬起头来,笑得杏眸眯起,弯月般的眼缝浮挹着水花,宛若星洋。
“我的世界里,没有能拯救无助少女的大英雄。我只能闷着头往前冲,不管是不是路、有没有路,都不能停下来,须得骗自己说我做得很好、玄圃天宵正在我手里复兴;一旦犹豫,这个比恶梦还可怕的现实就会吞噬我,就像它吞掉了我爹、我娘,和我哥哥那样。”
“即使如此,我心里也隐约明白,自己快撑不下去了。墨柳先生迟早会发现我与奉玄教勾结,每笔血债都要算到天霄城头上……我没想过反抗血骷髅,因为无论赢不赢得了她,都改变不了天霄城的命运。从我娘信至寒之神起,结局便已注定,直到你突然出现。”
舒意浓双手捧着他的脸,缩颈抵额,吐息湿热,仿佛被泪水浸透。
“谢谢你……谢谢你从天而降,谢谢你没有放弃同我说话,谢谢你相信我还能做好人。原来这世上,是真有会拯救他人的英雄的,谢谢你……成为我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