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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116章 殉国

大奉打更人 卖报小郎君 4167 2024-03-05 10:53

  灵龙张开的上下獠牙间,一枚紫气氤氲的气团缓缓凝聚,如龙口衔珠。

  紫气越来越浓郁,气团渐渐凝实、压缩,变成一枚宛如实质的、鸽子蛋大小的紫珠。

  四周虚空中汇聚而来的紫气消失,灵龙口中衔着那枚凝聚了大奉王朝最后气运的紫珠,转动头颅,看向岸边的怀庆。

  “呼……”

  鼻息声里,它把珠子吐向了怀庆的眉心,紫光一闪,紫珠在怀庆眉心散开,染紫了她的双瞳和白皙的皮肤。

  几秒后,紫光消退。

  “很好!”

  怀庆微微颔首,拂袖转身,朝着皇宫的方向行去。

  “嗷嗷……”

  灵龙黑纽扣般的双眼,望着怀庆的背影,发出悲鸣。

  怀庆心肠冷硬,没有回头,也没停下脚步,她回到御书房,坐至铺设黄绸的大案后,淡淡道:

  “退下!”

  殿内侍立的太监和宫女,躬身行了一礼,陆续退出。

  人走光后,怀庆铺开信纸,捏住袖袍,亲自研磨,提笔蘸墨后,于纸上书写:

  “宁宴:”

  两字写完,提笔半晌,心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如何诉说。

  她沉吟了许久后,终于再次落笔:

  “生我者不喜我,宗族亦憎我倒行逆施,女子之身称帝。然朕平生无愧祖宗和天地,无愧宗族亲人,光明磊落。

  “思来想去,心中之事,只愿与你诉说。

  “我苦读圣贤书,苦修武道,只因年幼时,太傅在学堂里的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一生争强好胜,便是与临安之间的打闹争斗,也从不退让,对太傅的话,心里自是不服气。

  “谁说女子不如男?谁说女子天生便该于闺中刺绣?我偏要成为名震京城的才女,偏要撰书编史,好向世人证明天下男儿皆粪土。

  “渐渐年长,少时意气消磨于时光中,然苦读十年,满腹经纶,也想效仿儒圣教化天下,效仿亚圣开宗立派,效仿高祖皇帝做出一番丰功伟绩。

  “奈何女子之身牢牢束缚住我,便只好隐忍,迟迟不愿出嫁,暗中关注朝政培植亲信,遇见你之前,我时常想,再过几年,熬没了意气,也便嫁人了。

  “起初对你多有恩惠,是出于欣赏和栽培,因为你和临安斗气,也只是出于习惯和霸道的性格罢了。

  “后来对卿渐渐仰慕,不可自拔,却仍不愿面对内心,不愿服输,倔强的告诉自己,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与其他女子共侍一夫。

  “岂料最后被临安这个死丫头捷足先登,私底下没少为此发脾气,恨屋及乌的整治陈太妃。这些心意我过去没有宣之于口,现在则不怕跟你说了。

  “你我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此生已无憾事。

  “巫神出世,九州危在旦夕,大奉生死存亡之际,朕身为一国之君,必须承担起责任,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理当如此。

  “这天下,我与你共担。

  “我一生从无任性,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待君平定大劫,四海安康,春祭勿忘告之,吾亦含笑九泉。

  “怀庆绝笔!”

  ……

  豫州与剑州接壤之地。

  天空涌来滚滚黑云,遮蔽蓝天和朝阳,世界仿佛被分割成两半,一边阴暗可怖,数不尽的行尸大军海潮般涌来;一边阳光灿烂,漫山遍野都是仓皇逃窜的人群。

  他们就像一群失去主心骨的蝼蚁,数量虽多,但散乱无序,只知慌不择路的逃命。

  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一支护送着百姓的百人军队被阴影覆盖,下一刻,士卒和百姓,包括胯下战马,齐齐僵硬,而后,人与兽双眼翻白,表情麻木,成为了尸潮的一部分。

  “救命,救命啊……”

  前头一体力耗尽的些百姓见状,吓的肝胆俱裂,一边尖利的嚎叫着,一边激发潜能继续逃亡。

  但很快,他们就不再嚎叫,表情便的僵硬麻木。

  他们也成了尸潮的一员,随着黑云,朝前推进。

  越来越多的人被转化为行尸,没有任何反抗的失去生命,在超品之下,人和蝼蚁没有本质的区别。

  楚元缜踩着飞剑,心里泛起难以言喻的悲凉和痛苦,这些情绪几乎把他吞没。

  不久前,巫神出世,席卷中原,他亲眼看着一支支军队被吞噬,一股股百姓组成的队伍被转化为行尸。

  逃难的队形瞬间打乱,直至变成如今这副场面,漫山遍野都是人,无组织无目标,慌不择路。

  而这样的情况,还发生在紧邻东北的三州其他地方。

  在这场大灾难面前,楚元缜眼前所见的尸潮,只是其中一部分。

  襄荆豫三州完了,数以千万计的百姓湮灭在这场吞食中原的浩劫中,背后就是剑州,剑州之后是江州,以及京城。

  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有如此可怕,即使是当年的山海关战役,死伤也不过一两百万。

  亲眼目睹这样的灾难,对他来说是残酷的。

  可能十年二十年后,某次午夜梦回,他会被这场灾难惊醒。

  这时,楚元缜目光一凝,被远处的一对母女吸引,这对母女处在光暗两界的交界处,身后是无限扩张的滚滚黑云。

  小姑娘摔倒了。

  “娘,我跑不动了……”

  七八岁的小姑娘满脸汗水,偏黄的头发一绺绺的黏在脸上,嘴唇干裂。

  她的一双小脚磨出了水泡,跑的踉踉跄跄,背着她的父亲目睹后方之人惨死后,就放弃了她们母女,独自逃命去了。

  穿着布衣的年轻母亲尚有体力,但不足以抱着小姑娘逃命,她把年幼的女儿抱在怀里,一遍遍的说:

  “娘陪你,娘陪你……”

  她害怕的浑身发抖,脸色惨白,可抱着女儿的手臂却无比坚定。

  “娘,爹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母亲脸上流露出悲哀:

  “因为怪物来了,爹没办法保护我们了。”

  小姑娘的表情和母亲是不一样的,她脸上有着希望和笃定,脆生生的说:

  “许银锣会保护我们的。”

  去过酒楼茶馆,看过皮影戏,听过游方郎中讲故事的孩子,都知道许银锣。

  他是保护百姓的大英雄。

  这时,楚元缜御剑下沉,抓起年轻母亲的手臂,把这对母女一起带上天空,继而猛的折转,朝后方掠去。

  巫神没有出手干预,大概是像这样的蝼蚁不值得祂关注。

  “谢谢侠士的救命之恩。”

  年轻的母亲死里逃生,满脸泪水的抱紧女儿,不停致谢。

  只是她说的是方言,楚元缜听不懂,只能意会。

  “你是许银锣吗?”

  小姑娘眨着眼睛,一脸期待。

  楚元缜张了张嘴,说道:

  “是我。”

  小女孩遍布污渍和汗水的脸,绽放出激动而明媚的笑容,就如末日的希望。

  呼……楚元缜吐出一口浊气,仿佛也得到了心灵的慰藉,他御剑送了母女一段路程,确保她们足够安全。

  巫神的推进速度,在凡人眼里极快,可在超凡高手看来,实则缓慢,因为祂并不是无意义的推进,而是在一点点的蚕食荆襄豫三州地盘,炼出山河印。

  山河印炼成,三州之地便是祂的了。

  随后只要大奉灭国,便可吸收溢散在天地间的气运,容纳山河印,与佛陀还有两尊远古神魔做最后的竞争。

  目送母女俩逃难的背影,楚元缜收回目光,接着心里一动,转身看去,看见了一袭龙袍,头戴冠冕,负手而立的女帝。

  “陛下?”

  这让楚元缜吃了一惊,没料到怀庆竟会亲赴前线。

  “按照这样的速度,三天之后,就会抵达京城吧。”

  怀庆此刻的语气无比平静:“三天之后,雷州多半也败了。”

  楚状元满脸苦涩。

  从雷州到京城,从东北到京城,沿途不知道多少生灵灰飞烟灭。

  怀庆接着说道:

  “海外战况不知,他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所以拖延时间,等待他返回是大奉唯一的选择。

  “楚兄,你觉得呢?”

  楚元缜“嗯”了一声,可是如何拖延巫神?除非世间再出一位半步武神。

  怀庆展颜一笑:

  “很好,我们达成共识了。”

  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以及两件物品,教到楚元缜手里。

  楚元缜低头,那是一块缺了角的黄油玉印,一片干瘪的、被压成片的莲花瓣。

  “替我把它们交给许宁宴。”怀庆低声道。

  楚元缜先是一愣,仔细盯着女帝绝美的侧脸,旋即他读懂了女帝的决然。

  “不,不,陛下,你不该冲动……”

  楚元缜话没说完,就被一股至刚至阳的暴力推开。

  怀庆傲然而立,体内冲起煊赫的金光,金光凝成一道龙影,张牙舞爪,朝着远处的巫神发出无声的咆哮。

  远处滚滚涌动的黑云停了下来,接着,一张模糊的面孔从黑云中探出,隔着数百丈,与金龙和怀庆对视。

  怀庆的声音清亮铿锵:

  “朕为大奉国君,当守国门,护社稷,今日携两成国运,挡巫神于剑州边境。楚元缜,速速撤离,不得违抗。”

  她像是宣读圣旨一般,宣布着自己的决断。

  那张模糊的面孔缩回云层,下一刻,滚滚黑云汹涌而来,携带着沛莫能御的伟大,如天倾,如山崩。

  楚元缜眼圈瞬间红了。

  他正要躬身领命,忽听一道声音温和道:

  “臣有异议!”

  楚元缜和怀庆同时扭头,只见两人之间清光升腾,出现赵守的身影。

  “院长?”

  楚元缜愣住了,接着涌起狂喜之色,他带不走怀庆,但赵守可以。

  “陛下,臣来吧!”

  赵守面带微笑:“主辱臣死,臣未死,岂能让陛下去抛头颅洒热血?”

  不等怀庆拒绝,他吟诵道:

  “不许动!”

  怀庆果然僵在原地,难以动弹。

  赵守看了一眼汹涌而来的黑云,笑道:

  “陛下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可许宁宴也说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臣觉得,许银锣说的,是读书人该做的事。

  “陛下以为如何?”

  怀庆没有作答,眼里闪过一抹悲凉。

  赵守轻轻一挥手,身上的绯袍自动脱离,并把自己折叠整齐,浮在空中。

  “唉,这官还没做够啊。”

  这位大儒恋恋不舍的摸了摸官袍,接着挥手,让它落于楚元缜面前。

  他最后说道:

  “陛下,大周末期,大儒钱钟以身撞毁大周国运,这才有了大奉六百年的江山。

  “今日,我赵守效仿前辈,希望也能让大奉再多六百年盛世。

  “陛下,云鹿书院的读书人,自古便无愧黎民,无愧社稷,莫要让两百年前争国本的事再次重演了。”

  他朝着怀庆,郑重行了一礼。

  在得知巫神出世后,他便决定效仿先人,以身殉国。

  他传音给众超凡的“一事”,是请他们死守雷州。

  赵守正了正头顶的亚圣儒冠,手里清光一闪,刻刀显化,巫神已经逼近了,狂风吹乱他的须发,吹不乱他坚定的表情。

  当生命走到尽头,这位大儒想起了多年前,那位瘸腿的老师,尽管自己恨透了朝廷制度,可在教导学生时,最先强调的依旧是“社稷”和“百姓”。

  耳边,仿佛又传来了那瘸子的声音:“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达而相天下,穷则善其身。”

  纸页燃烧,赵守大声道:“请儒圣!”

  刹那间,清气满乾坤!

  天与地之间,一双不掺杂情感的眸子显化,以此为核心,一位身穿儒袍,头戴儒冠的百丈身影浮现,处于半虚幻半凝实状态。

  他一手负后,一手置于小腹间,做凝视远方状。

  儒圣英魂回眸,朝着金龙一招手。

  金龙咆哮着脱离女帝,张牙舞爪的撞入儒圣体内,于是,那双不掺杂情感的眼睛,绽放出金灿灿的光芒。

  浩然正气铺天盖地,充盈了每一处空间。

  这一刻,儒圣仿佛回归了。

  翻涌的黑云出现明显的凝滞,不知是忌惮,还是回忆起了被儒圣压制的恐惧。

  赵守御风而起,携带着两成国运和儒圣英魂,撞向了遮天蔽日的黑云。

  ……

  怀庆一年,十一月三日,赵守退巫神于剑州边界,以身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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