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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试试看

剑来 烽火戏诸侯 15970 2024-03-06 01:07

  那头好似终日游手好闲的化外天魔,在得了陈清都的授意和许可后,总算卸去了所有压胜禁制,获得短暂的自由身,得以施展出真正的飞升境神通,天地万物,随心流转,几乎可以媲美“真相”。

  老聋儿也得了老大剑仙的吩咐,打开牢狱遗址小天地的门禁,接纳来自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的武运馈赠,一时间武运如蛟龙成群,浩浩荡荡涌入古战场遗址。

  溪涧之畔,刑官剑仙走出茅屋,来到石桌那边,伸手压住那本饲养有蠹鱼的神仙书。

  捣衣女子和浣纱小鬟,依旧重复着劳作。

  杜山阴站在葡萄架下,透过苍翠欲滴的绿荫缝隙,望向那一幕,神色复杂。

  随着刑官下压书籍,溪畔附近的小天地气象,归于寂静安详。

  老聋儿站在牢狱入口处,撚须而笑:“天翻地覆慨而慷。”

  被带来欣赏景象的少年幽郁心神摇曳,对年轻隐官又多了几分敬畏。

  撚芯悄然现身,轻声说道:“那头化外天魔,竟然有此神通?”

  老聋儿笑道:“你该不会真当他是个只会耍宝的小家伙吧?他的飞升境修为,只是在这边被大道压制太多,才显得有些花架子,他又忌惮着老大剑仙,不然单凭你那点境界和道心,早就沦为他的傀儡玩物了。缝衣手段,哪怕涉及魂魄不浅,还是不如化外天魔在人心最深处。”

  撚芯问道:“他一直希望通过陈平安离开此地?”

  老聋儿摇头道:“陈平安断然不会让他脱离禁地,只要没了老大剑仙的压制,陈平安就会是他最好的躯壳,就像被鸠仙占据,体魄神魂都换了个主人,到时候他只要往蛮荒天下流窜,天高地远,自由自在。关于此事,双方心知肚明,化外天魔在抽丝剥茧,不断熟悉陈平安的心路,陈平安则在秉持本心,反过来砥砺道心,平日里他们看似关系融洽,有说有笑,其实这场性命之争,比那练气士的大道之争差不了多少。你可能不太清楚,这些化外天魔立下的誓言,最是轻飘飘,毫无约束。”

  老聋儿神色玩味:“有那陈平安的心境和皮囊打底子,说不得以后蛮荒天下,很快就要多出一位最新的王座大妖,托月山大祖,对此事一定乐见其成。剑气长城先后两位隐官,一起投靠了蛮荒天下,这就是大势所归。当着老大剑仙的面,我也要说句大逆不道的言语,我对此是很期待的,一个走向另外极端的‘陈平安’,还是陈平安,又不全是陈平安,获得了最纯粹的自由,此后修行,只求至大长生。撚芯,你觉得如何?”

  撚芯说道:“我无所谓。”

  撚芯补充了一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可能会选择依附那个新的陈平安,一起去往蛮荒天下扎根,我说不定还有机会破境。”

  老聋儿双指轻轻搓动胡须,笑呵呵道:“新的陈平安,缝衣人撚芯,加上我这个飞升境,咱仨若是在蛮荒天下联手,开宗立派,一定气象不俗,大有可为。”

  老聋儿随即自嘲道:“这等天大美事,就只能想一想了。”

  少年幽郁听得心惊胆战。

  无法想象那位年轻隐官一旦投靠妖族,对于剑气长城和那座陌生的浩然天下,会是怎样的恐怖光景。

  幽郁内心深处,甚至觉得陈平安转投蛮荒天下,比前任隐官萧𢙏背叛剑气长城,后果更加严重。

  撚芯好奇问道:“你如此袒露心扉,就不怕老大剑仙问责?”

  老聋儿哈哈笑道:“我本就是妖族,何时遮掩过自己的大妖凶性了?陈平安问我若无禁忌会如何,我不也直说‘见之皆死’?”

  撚芯看着天幕那边的恢宏景象,说道:“这不是一位金身境武夫破境该有的声势,哪怕陈平安得了‘最强’二字,还是不合常理。”

  老聋儿摇摇头:“那是你没见过曹慈的缘故,他与陈平安是同龄人,曹慈当初返回倒悬山,过门之时刚好破境,引发了两座大天地的极大动静。但是曹慈最终一份武运馈赠都没有收下,连累剑气长城六位剑仙,一起出剑退武运,还要外加倒悬山两位天君亲自出手。”

  老聋儿瞥了眼天幕:“不过武道之上,陈平安距离曹慈,是越走越近了。其余天下武夫,大概只会与曹慈愈行愈远。”

  这是一位飞升境大佬给予晚辈的一个极高评价了。

  在陈平安第一次登城与曹慈相逢之时,对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武夫,当时天下只知曹慈。

  幽郁小心翼翼说道:“聋儿前辈,若是与那曹慈越来越近,岂不是证明隐官大人走得比曹慈更快些?”

  老聋儿点头道:“谁说不是呢。”

  白衣阴神已经远游归窍,形神重新合一的陈平安重重坠落在地,双膝弯曲,低下头去,大口喘息。

  这一刻,低头不语的青衫客,只觉得天大地大,无处不可去,任你是大剑仙,飞升境大妖,只要在我身前,与我为敌,我皆有双拳一剑,足可一战。

  白发童子飘落在地,邀功道:“我可是铆足了劲,才折腾出这么大场面,隐官爷爷你一定要念情啊。”

  这头化外天魔只见陈平安保持原先姿势,不过微微抬起眼帘。他收敛笑意,与陈平安对视。

  陈平安缓缓挺直腰杆,动作略显凝滞,微笑道:“天下无不可商量之事。”

  化外天魔撇撇嘴,双手抱住脑勺:“那就是没得谈喽?”

  陈平安肩头一歪,一脚重重踩踏地面,这才稳住身形。

  背脊微颤,手臂与眼帘处,更是有鲜血渗出。

  化外天魔当然知道这是境界不稳的缘故,加上缝衣的关系,牵扯到了大道压胜,这会儿的陈平安,状态处于字面意思上的天人交战。

  境界高者,离天更近,登高望远,自然对天地大道的运转有序,感触更深,承载更重。

  练气士跻身玉璞境的契机,在于“合道”二字,仙人境欲想破境跻身飞升境,大道根本,则在“认真”,认得一个真字。

  陈平安蹒跚而行,缓缓徒步走向牢狱入口。

  化外天魔性情多变,这会儿已经嬉皮笑脸跟在一旁,说着能够为隐官爷爷护道一程又一程,结下了两桩香火情,幸莫大焉。

  陈平安一心两用,一边感受着远游境体魄的诸多玄妙,一边心神凝为芥子,巡狩人身小天地。

  消受过撚芯的一场场缝衣之苦,再拿来与李二传授的拳理相互佐证、勘验,陈平安敢说自己无论是以纯粹武夫的眼光,看待人身之“山水地理”,还是从练气士的角度,对待人身之“洞天福地”的理解,都已经远超常人。

  至于五行之属本命物,已经凑出四件,只差最后一道关隘了——欠缺最后一件火属之物。

  化外天魔所说的那条溪涧,被他称为水中火,陈平安眼馋却未心动。

  眼馋的,是那条溪涧的价值连城,世间任何包袱斋见到了都会多看几眼;不心动,是因为不愿夺人所好。

  当然这是比较好听的说法,直白点,就是没信心与刑官打交道。

  陈平安总觉得那位资历极老、境界极高的剑仙前辈,仿佛对自己存着一种天然的成见。

  那趟看似随便散心的登门拜访,让陈平安越发笃定自己直觉无误。

  宁府那边,不是没有可以拿来大炼的火属之物,虽说那几件宁府珍藏之物,品秩不算太高,但是拼凑出五行齐聚的本命物,绰绰有余。

  一个下五境练气士,别说是朝不保夕、有什么就炼化什么的山泽野修,就算是一等一的宗字头嫡传,都很难拥有陈平安当下这份本命物格局。

  更何况陈平安还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添补家当,用以辅佐五行本命物,例如那得自山巅道观的青色地砖,得自离真的五雷法印、仿白玉京宝塔,以及剑仙幡子。

  其中五雷法印被陈平安炼化后,挂在了木宅大门上,当市井坊间的驱邪宝镜使用。

  宝塔与幡子都搁在了山祠那边。

  就连本名小酆都的初一、飞剑十五,再加上恨剑山两把剑仙仿剑,都被那颗小光头经常拿去耍,一并收入剑鞘。

  四把飞剑首尾衔接,好似世间最为古怪的“一把长剑”。

  唯有最早打造出来的水府,陈平安始终没有任何的锦上添花。

  当年率先以水字印作为本命物,在老龙城云海之上行炼化事,护道人是后来成为南岳山君的范峻茂。

  成功打造出一座水府,有绿衣童子帮忙打理水运、灵气,墙上壁画水神朝拜图多有点睛之笔,墙上诸位水神栩栩如生,衣带当风,宛如真灵活物,只是数次大战,陈平安境界起落不定,跌境不休,连累水府数次干涸,彩绘剥落,水塘枯竭,这本是修行大忌。

  位于水字印之下的小水塘,有水运蛟龙盘踞其中,水字印水汽倾泻如瀑,故而水塘类似一块龙湫之地,契合“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一语。

  白发童子瞥了眼,一眼看穿陈平安的心神所在,随口说道:“龙湫养龙,自古就是养龙首选,圣人注解此字,湫谓气聚,底谓气止,皆停滞不散之意。隐官爷爷你那水府中的龙湫,最大的问题,还是占地太小,你为何从不刻意拓展疆域?又不是做不到。何必画地为牢,自我禁锢。换成是我,就让那乖孙儿攫取了所有水运珠子,一股脑儿砸入水塘当中,累死那些水府小人儿。”

  这头化外天魔说到这里,摆出一个悲苦状,可怜兮兮道:“湫湫者,悲愁之状也。我替隐官爷爷大愁特愁啊。”

  陈平安始终脚步沉重,整个人东倒西歪,说道:“我比较亲水,最不愁水府。”

  化外天魔摇头道:“修道之人,最讲究丹室气象的高低,如果不出意外,隐官爷爷的未来结丹之地,水府可能性极大,但是偏将几件破烂……哦,不对,几桩机缘搁放在山祠,这就很亏了。换成是我,管他娘的,所有法宝炼化了,全都堆积在水府当中,早做准备,方是上上策。结金丹,可是修道之人的头等大事,结成金丹品秩的高低,更是直接决定了练气士未来成就的高低。”

  陈平安的水府,除了那枚让化外天魔备感棘手的水字印,以及那拨迟早要搬家远去的外来户绿衣童子,其余景象,都属于天然孕育而生,不俗是不俗,可事实上,仍是不太够的。

  可惜陈平安显然没有听进去他的金玉良言。

  化外天魔也无所谓,陈平安真要如此做了,终究小打小闹,意思不大。

  在一位飞升境眼中,什么天之骄子、惊才绝艳、福缘深厚,都是虚妄,除非对方有朝一日也能够成为飞升境修士,不然在那已在山巅的飞升境眼中,所谓的山上机缘,所有的争道搏命,就只是檐下廊外的一群阿猫阿狗在打闹,高兴了就多看几眼,嫌碍眼或是吵闹了,也就打杀了。

  这头化外天魔对陈平安观察已久,倒是很想与陈平安做一桩大买卖。

  陈平安的心神芥子去往山祠游历,在山脚仰头望去,看见一座山祠。

  之前积大骊新五岳的五色土成山,在山顶筑造了一座小山祠,后来陈平安还炼化了那些青色地砖蕴含的道法真意,用以加固山头。

  白发童子好奇问道:“隐官爷爷,为何对修行证道一事,没什么太大愿景?对于长生不朽,就这么没有念想吗?”

  陈平安行走期间,以六步走桩打底,不断转换拳架,校正细微处的筋骨血肉,以便更好适应当下的身躯,听到这个问题后,答道:“距离太远,看不真切,无法想象。”

  白发童子哦了一声:“原来是需要一点光亮,指引道路。可惜至今未能寻见。看来浩然天下的得道之人,学问、拳法和剑术之外,都未有谁能让隐官爷爷真正心神往之啊。”

  陈平安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转去问道:“那位刑官前辈,不是本土剑修吧?”

  之所以有此问,除了避暑行宫并无任何记载之外,其实线索还有很多,葡萄架下悬停五彩十二月花神酒杯,蠹鱼食用神仙字,以及刑官要求杜山阴学了剑术,务必杀绝山上采花贼,以及金精铜钱和谷雨钱的两枚祖钱凝聚而成的捣衣少女、浣纱小鬟。

  即便剑气长城也会有孙巨源这样的风雅剑仙,但是比起那位云遮雾绕的刑官,还是不同。

  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对别处人事,都少有这般牵挂。米裕那种不叫牵挂,纯粹就是喜欢招蜂引蝶,百花丛中小天地,欠揍。

  与隐官爷爷很是心有灵犀的白发童子,立即说道:“他啊,确实不是这儿的当地人,家乡是流霞洲的一座下等福地,资质好得可怕,好到了仗剑破开天地屏障。在一座限制极大的下等福地,修道之人连跻身洞府境都难的穷乡僻壤,却被刑官硬生生以元婴境剑修的手段,成功‘飞升’到了浩然天下。不承想原本一座极为隐蔽的福地,因为他在流霞洲现身的动静太大,引来了各方势力的觊觎,以致原本世外桃源一般的福地,不到百年便乌烟瘴气,沦为谪仙人的嬉戏游乐之地,大伙儿你争我抢,也没能有个稳定的老天爷好好经营,一来二去,整座福地最后被两位剑仙和一位仙人境练气士三方混战,合力打了个天崩地裂,当地人近乎死绝,十不存一。刑官当时境界不够,护不住家乡福地,所以愧疚至今。好像刑官的家眷子嗣和门生弟子,所有人都未能逃过一劫。”

  陈平安心中叹息不已。

  自己的落魄山,就拥有一座莲藕福地。

  陈平安然后皱眉不已。

  往往每座下等福地的现世,都会引来一阵阵血雨腥风。

  扶摇洲如今形势大乱,除了数件仙家至宝现世之外,其中也有一位远游境纯粹武夫的“飞升”,导致一座原本与世无争的隐秘福地,被山上修士找到了蛛丝马迹,引发了各方仙家势力的哄抢。

  同样是一座下等福地,但是由于自古崇武而“无术”,天材地宝积攒极多,扶摇洲几乎所有宗字头仙家都无法置身事外,想要从中分得一杯羹。

  而且扶摇洲是山上山下牵连最深的一个洲,仙师有所图谋,世俗君主亦有各自的野望,所以牵一发而动全身,几个大的王朝在修道之人的鼎力支持之下,厮杀不断,故而这些年山上山下皆战火绵延,硝烟滚滚。

  白发童子说道:“做笔买卖?”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

  白发童子难得正儿八经言语,缓缓说道:“在陈清都的见证之下,让我与你的阴神彻底融合,我选择酣眠百年,百年之内,你只要跻身了玉璞境,就必须还我一个自由身。作为收益,我以飞升境本命元神作为你的道法之源,对于中五境修士而言,必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再不用担心灵气多寡,与人厮杀,绝无后顾之忧。”

  说到这里,白发童子神采奕奕,越发觉得这桩买卖互利互惠,蹦跳起来,兴高采烈道:“你不但将来跻身上五境毫无意外,有我在,好似担任你的护道门神,任何心魔,都不成问题。而且在这之前,开洞府,观沧海,跳龙门,结金丹,孕元婴,保证你势如破竹。还有一条更快破境的捷径,只是需要用到一桩秘术,你先跌境到三境。我说不定能够让你一夜之间,大梦一场,就跻身上五境了。两种选择,你都不亏,且无半点隐患!”

  陈平安说道:“免了。”

  白发童子有些急眼了,说道:“就算信不过我,你还信不过陈清都?老家伙的眼光,那都是极高极准的!”

  陈平安摇头道:“我只要有此念头,和老大剑仙开了口,那么不管你有无谋划,老大剑仙都会点头答应。”

  白发童子捶胸顿足道:“怎么遇上你这么个油盐不进的人啊。你倒是赌一把啊,输了小亏,赢了大赚,到底怕个啥?修道之人,没点魄力怎么行,要杀伐果决啊,隐官爷爷你老人家这一次,实在是让我太失望,太失望了!彻底寒了孙儿的一副热肚肠!”

  化外天魔又开始混不吝,陈平安倒是依旧一本正经说道:“之所以没答应你,不是我怕涉险,是不想坑我们两个,因为此举有违我本心。到时候我跻身上五境的心魔,会换一换,极有可能变成你,所以你自封门神,其实根本难以为我护法护道。”

  白发童子听出陈平安的言下之意,疑惑道:“你是说撇开那个绕不开的症结不谈,只假设你跻身了玉璞境,就有法子砍死我?隐官爷爷,不管你老人家在我心中如何英明神武,你还是有那么点托大了吧?”

  陈平安停下脚步,笑呵呵道:“不信?试试看?”

  白发童子跃跃欲试,不过还是死死盯住陈平安的眼睛,竟是有些狐疑不定,不过思量片刻之后,仍是一闪而逝,选择进入陈平安新起的一个念头的心湖天地,试试就试试!

  先后四次游历,在陈平安“心中”,什么古怪没见过,真要见着了大的古怪,也算开了眼界,就当是找点乐子。

  陈平安在化外天魔进入心湖之后,深吸一口气,屏气凝神,心无杂念,尝试着喊了一声。

  刹那之间,这头化外天魔就滚落而出,脸色惨白,不但无功而返,似乎境界还有些受损。

  先前恢复巅峰状态的飞升境豪气,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白发童子喃喃道:“好算计,隐官爷爷好算计,让我当了一回跨越两座天地的传信飞剑。偌大一座剑气长城,还真就只有我能办成此事……”

  陈平安说道:“不然再试试?”

  白发童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后仰倒地,手乱挥脚乱踹,干号道:“这日子没法过了,隐官爷爷尽欺负老实人。”

  陈平安继续前行。这笔谋划已久的生意,果然能成。不然他何至于任由一头化外天魔多次进入自己心湖。

  白发童子站起身,跟在年轻隐官身后,心有余悸,怔怔无言。

  先前他兴冲冲直奔陈平安心湖,结果景象诡谲,竟是一座金色拱桥。

  他起先一路欢快奔跑,还挺乐和,然后瞧见了一个白衣女子的高大身影,女子站在桥栏之上,单手拄剑,似在长眠,等到陈平安轻呼一声之后,照理而言只是个虚幻假象的女子,便毫无征兆地瞬间“清醒”过来,片刻之后,她转头望向了那个心知不妙、骤然停步的化外天魔。

  白发童子敢发誓,自己两辈子都没见过那种眼神,甚至他都无法看清楚对方的容貌,只看到她那双金色的眼眸。

  居高临下,没有任何情感,纯粹得就像是传说中最高位的神灵。

  看待一位飞升境,视若蝼蚁。

  她所站立的金色拱桥之下,似乎是那曾经完整的远古人间,大地之上,存在着无数生灵,天地有别,唯有神灵不朽。

  只是一眼,化外天魔就被撞出陈平安的小天地,使得一头原本绝对止境的化外天魔,足足消耗了相当于一位飞升境修士辛苦积攒出来的百年道行。

  化外天魔诞生之时,境界就会停滞为止境,不增一丝不减一毫,此后只有生死两事。

  白发童子哀怨道:“隐官爷爷,她与陈清都是不是一个辈分的?你早说嘛,这么有来历,我喊你爷爷哪里够,直接喊你老祖宗得了。”

  陈平安说道:“我不是谁的转世,你误会了。”

  白发童子嗤之以鼻,连一头化外天魔都骗,真够读书人的。

  临近牢狱入口,陈平安大致适应了金身境与远游境体魄的巨大差异,但是依旧身形佝偻,呼吸不畅,并非作伪。

  这就是撚芯缝衣带来的后遗症,自身筋骨越重,体魄越是坚韧,已经篆刻在身的大妖真名,就会随之沉重起来。

  这还是多个关键大妖真名尚未篆刻。

  陈平安无法想象一旦撚芯缝衣成功,自己会是怎么个处境,会不会只能弯腰行走?

  路过五座关押上五境妖族的牢笼,云卿站在剑光栅栏那边,道贺一句:“恭喜破境。”

  大妖清秋只是躲在雾障当中,视线冰冷,死死盯住脚步沉重的陈平安。

  另外三头大妖中,先前一直不曾现身的一位,也破天荒露面,大妖化名竹节,坐在一张尚未完全摊开卷轴的青绿山水画卷之上,练气士凝神细看之下,就会发现迥异于世间寻常图画。

  这张画卷宛如一座真实福地,不光有山脉起伏、亭台楼阁,还有花草树木以及飞禽走兽等活物,更有满天星斗悬空的瑰丽景象。

  那头如同盘踞在天幕之上的大妖沙哑开口道:“小家伙,命真好。”

  陈平安停下脚步,只是观看那幅画卷,避暑行宫有所记载,这头大妖能够以笔墨窃取山水,曾经给那王座大妖黄鸾当过数百年的马前卒,能够在战场上作画,腾挪山河收入画中,再合上卷轴,足可挤压、碾杀画上一切生灵。

  与之境界悬殊的练气士,他直接画其形,就可以将其部分魂魄直接拘押到画卷中,所以在蛮荒天下,经常有妖族携带仇家画像,带上仇家名字、生辰、祖师堂所在位置,找到这位画师,花钱请其落笔,然后再买走那卷拘来仇家魂魄的画像。

  第四头大妖,是一位妇人模样的玉璞境剑修,只是本命飞剑在战场上损毁严重。

  她化名梦婆,是极其罕见的草木精魅出身,却能够研习剑术,杀力极大,曾经在蛮荒天下雄踞一方,是一位剑宗之主,与飞升境大妖重光无眷侣之名,却有眷侣之实。

  最后一头上五境妖族,关进了牢狱反而不断破境,如今已是仙人境修为,按照老聋儿的说法,陈清都曾经答应过这头妖族,只要跻身飞升境,就可以顶替老聋儿掌管牢狱。

  白发童子好像比陈平安还要忧心,满脸为难道:“隐官老祖哪怕是远游境了,对付这五位,好像还是毫无胜算啊。”

  陈平安点头道:“暂时没有。”

  拾级而下,沿途多是已经空了的囚牢,六十一个中五境妖族,撇开老聋儿相中的三名弟子,还剩下五名,都是硬茬子。

  陈平安突然说道:“看来是要跻身中五境了,不然瘸腿走路太严重。别说上五境大妖,就是那五个元婴境,都打杀不了。”

  白发童子深以为然:“隐官老祖是得抓紧。”

  陈平安在行亭建筑那边坐下,白发童子依旧恪守规矩,只在建筑之外浮游。

  陈平安笑问道:“那个躲入我阴神的念头,没了?”

  白发童子无奈道:“我虽然待人厚道,可我不傻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第一次全部将本命物祭出气府,一枚水字印,一座五色小山,一尊木胎神像,一页金色经文。

  四件关键本命物,围绕陈平安,缓缓流转,莹光各异,一座建筑大放光明,照彻四周混沌虚空之地。

  白发童子飘荡到了台阶那边,问道:“怎么个先后顺序?”

  陈平安说道:“水字印,五色山岳,道人木像,佛经。但是我一来没能找到合适的术法,再者炼化五行之属本命物,初衷本来就是为了重建长生桥,所以这么多年下来,与人厮杀,术法一途,始终是我的软肋。不过撚芯前辈建议我,将几件本命物更换位置,比如那颗五雷法印,可以挪到手心处。”

  白发童子点头道:“攒簇五雷,总摄万法。万法造化在掌中,是个不错的建议。关键是能够唬人,比你那半吊子的符箓,更容易遮掩武夫、剑修两重身份。”

  陈平安问道:“除了刑官那条溪涧,这座天地还有没有适合炼化的火属之物?”

  白发童子点头道:“有。并且品秩极高极高极高。我之所以先前不提,自然是没啥赚头,不比那条我说得上话的溪涧。”

  一连三个极高。

  陈平安陷入沉思。知道是那个岩浆熔炉。

  于己无利的事情,白发童子没半点兴趣,开始掰手指头:“先以符箓一道,示敌以弱,见机不妙,就祭出松针、咳雷,‘假扮’剑修,又被识破,恼羞成怒,拉开距离,当头砸下一记货真价实的五雷正法,若是敌人皮糙肉厚,那就欺身而近,以远游境武夫给他几拳,打不过就跑,一边跑一边扯出剑仙幡子,靠着人多势众吓唬人,对方刚以为这是压箱底的逃命本事了,就以初一、十五两把飞剑,杀他个回马枪,这要是还赢不了跑不掉,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祭出笼中雀,再给几拳,不够,就再来一把井中月……隐官老祖,我的手指头已经不够用了!”

  陈平安啧啧道:“你可真够不要脸的。”

  白发童子笑容灿烂道:“认了个好祖宗呗。”

  陈平安收起四件本命物,问道:“你的本名叫什么?”

  吴喋当然是这头化外天魔胡诌出来的名字,连幽郁和杜山阴都不信。

  白发童子沉默片刻,说道:“霜降。”

  陈平安随口问道:“姓氏?”

  之所以有此问,还是因为那些牢狱关押妖族的缘故,例如那五个上五境大妖,化名分别是云卿、清秋、梦婆、竹节、侯长君。

  除了最后那个天资卓绝的仙人境大妖有个姓氏,其余哪怕是化名,都无姓氏,至于真名,更是不会轻易泄露。

  中五境妖族也一样,不管化名如何,除非身死道消之际,撚芯使用了缝衣人的手段,才可以从被她剥离出来的金丹、元婴当中获悉真名。

  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讲究个投师如投胎,那么妖族在真名一事上,自古便被视为头等生死大事。

  白泽编写《搜山图》,泄露大妖真名、根脚,交给礼圣,再与礼圣一起在高山之巅铸造大鼎,正是当年妖族败退的关键原因之一。

  一旦蛮荒天下攻破剑气长城,闯入浩然天下,那么儒家圣人掌握的每个本命字,对妖族而言,都会是一道道关隘。

  甲申帐那几位剑仙坯子,背箧、雨四、涒滩、流白,皆无姓氏,就是在等托月山的赐姓,而且名字也都相对生僻晦涩,为的就是尽量避开儒家圣人的本命字。

  白发童子摇头笑道:“我是皑皑洲贱籍流民出身,跟随大富之家的姓氏,不提也罢。其实有个原名,就叫小草,后来日子安稳了,给有钱少爷当了书童,一位私塾夫子就帮忙取了个霜降的名字,气肃杀,阴始凝,本就不是一个多好的名字。当年什么都不懂,还很开心来着,总觉得与书籍沾了边。”

  白发童子悬在空中,后仰倒去,跷起二郎腿:“老夫子也是我的半个传道人,是个洞府境修士,在那偏居一隅的藩属小国,也算是位了不起的神仙老爷了。他年轻的时候,会些粗浅的扶龙之术,帮人做幕,只是时运不济,不成事,后来心灰意冷,就教书当先生,偶尔卖文,挣点私房钱。一次出远门,与我说是要游历山水,就再没回来,我是多年之后,才知道老夫子是去一处兴风作浪的淫祠水府,帮一个当官的朋友讨要公道,结果公道没讨着,把命丢那儿了,魂魄被点了水灯。我一气之下,就拼着丢掉半条命,打碎了那河伯的祠庙和金身,犹不解恨,嚼了金身碎片入肚,只是双方那场厮杀,水淹百里,殃及府城,被官府追杀,十分狼狈。”

  本名为霜降的化外天魔,笑道:“小草不自贵,已铸出山错。”

  陈平安不曾听说皑皑洲历史上有一个名为“霜降”的飞升境大修士。

  若说玉璞境、仙人境、飞升境在内的所有上五境修士,陈平安除了宝瓶洲、桐叶洲和北俱芦洲之外,的确所知不多,不敢说都听说过,但是只说浩然天下的飞升境修士,陈平安成为隐官之后,专门去了解过,何况避暑行宫秘录档案,堆积如山,很容易顺藤摸瓜,应该遗漏不多。

  白发童子一个鲤鱼打挺,哈哈笑道:“这是我刚刚编撰出来的新鲜故事。隐官老祖听过就算。”

  陈平安说道:“故事真假,我不确定,不过我可以确定,你多半来自青冥天下。”

  白发童子哦了一声,恍然道:“晓得哪里出纰漏了,不该说是被官府追杀的,除了官员必须有度牒的青冥天下,浩然天下的朝廷官府没这胆子,更没这份能耐。”

  那座天下,与百家争鸣的浩然天下,大不相同,道门一家独大,朝廷官吏,道士居多。

  所以绝对不会有那官员祈雨的场景,青冥天下的地方官员,自己就能够以术法呼风唤雨,祈福消灾,那里的山水神灵,地位不高,虽说不至于沦为杂役苦力,但是比起浩然天下江水正神、山君山神的风光无限,相差极大。

  陈平安说道:“我与大玄都观的孙道人,曾经有幸在北俱芦洲相伴游历一场,收获颇丰。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登门致谢。”

  孙道人作为世间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道法、剑术都极高,但是陈平安却最佩服那位老神仙装神弄鬼的手段。

  炉火纯青,出神入化。

  自己与孙道人相比,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白发童子点点头:“猜出来了,木宅里边的中年道人,本就是孙道人的师弟,木胎神像是大玄都观的祖宗桃木劈斫而成,五色山岳的山根,其中蕴藉之道意,也是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根脚,我眼没瞎,瞧得见。所以竹节说你命好,错也错,对也对。”

  想要去别座天下,拜访大玄都观,意味着陈平安得是飞升境才成。

  陈平安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你可曾听说过炼制三山术?”

  白发童子神色古怪:“听说过,就真的只是听说过。”

  陈平安又问:“那我能否凭此炼化那颗神灵心脏?这副神灵尸骸,曾是上古火神佐官?”

  白发童子笑嘻嘻道:“能否炼化,我不清楚。至于神灵之身,哪来的五行之属,包罗万象,缺啥补啥就是啥。这座牢笼是炼化之物,唯独那座熔炉,剑气长城从无染指,依旧历经万年而不朽,我不怕你无法炼化,只怕你炼化之后,身躯魂魄遭受不住,两桩大事,拼凑五行,真名缝衣,皆要功亏一篑,不信的话,你问撚芯。”

  撚芯站在台阶那边,干脆利落道:“除非我舍了金箓、玉册不要,所有文字都用来打造心室四壁。”

  两件仙家至宝,都是半仙兵品秩,更是撚芯的大道根本所在,代价不可谓不大。

  陈平安问道:“条件?”

  撚芯说道:“你一直坚持缝衣只在上半身,劳烦放弃这种脑子有病的坚持。”

  陈平安说道:“拒绝。”

  白发童子幸灾乐祸,等这场好戏很久了,总算登台开唱。

  撚芯恼火道:“陈平安!三十二个缝衣处,若只在四肢和上半身,难免失衡,你自己觉得像话吗?身为缝衣人,我当下这副模样,你觉得我是那种在意男女忌讳的女子吗?你更是剑气长城的隐官,是一个志在登顶的修道之人!还要介意这点所谓的男女大防?”

  陈平安点头道:“介意。在撚芯前辈眼中,我只是一个被剥皮抽筋削骨刻字的缝衣对象,可在我眼中,撚芯前辈终究还是女子。”

  撚芯气得脸色铁青:“陈平安,你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白发童子满地打滚,捧腹大笑,只是辛苦压抑,不敢出声。好玩好玩,解气解气。

  陈平安抱拳致歉:“恳请撚芯前辈体谅一二。”

  撚芯一闪而逝。

  陈平安倒是不太担心撚芯就此撂挑子,使得缝衣一事半途而废。但是极有可能接下来的缝衣,撚芯会让自己吃苦更多,而且是那不必要之苦头。

  等到撚芯一走,白发童子就已经正襟危坐。

  陈平安笑道:“霜降前辈,怎么不继续乐和了?”

  白发童子以拳轻轻捶打心口:“心疼心疼,眼睁睁看着隐官老祖被撚芯误会,心痛如绞。”

  你喊你的前辈,我喊我的老祖,哥俩好。

  陈平安问道:“若是炼化了,对牢狱会不会有影响?”

  白发童子点头道:“当然,牢狱会失去半数压胜禁制,但是没所谓的,哪怕全没了,还有个老聋儿,远处又有个刑官,由着那些妖族乱窜都不会有半点乱子。”

  云卿这些大妖除外,牢狱内的中五境妖族,只剩下五个元婴境剑修,无一例外,久经厮杀,十分棘手。

  陈平安说道:“云卿多半会破开禁制,选择离开牢狱,哪怕只有片刻自由,也想要走出牢狱看几眼古战场遗址,梦婆也愿意死在刑官剑下,而不是被我这么个无名小卒打杀。”

  白发童子揉着下巴:“倒也是,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看着对方,先前不是说了认了个好祖宗吗?

  白发童子哀叹道:“我帮隐官老祖盯着那些牢笼大门便是。”

  陈平安说道:“乘山前辈,帮忙跟老大剑仙打声招呼,我要炼物。”

  老聋儿的嗓音在陈平安心湖响起:“需要准备些天材地宝?”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

  除了五彩金匮灶,陈平安还有火龙真人赠予的“指点”机缘,跻身远游境之后,越发明显,只需要让撚芯帮忙剥离出来即可,外加那门炼三山仙诀,足够了。

  白发童子有些神色郁郁:“真不打算从三境一举跻身玉璞境?”

  一旦陈平安炼制成功,极有可能跨过一道大门槛,得以跻身洞府境。

  陈平安置若罔闻。

  白发童子正色道:“那我退一步,放弃那点小动作,再无鸠占鹊巢夺你皮囊的打算,只求能够寻一处栖身之所,活命离开牢狱,希冀着有朝一日能够重返青冥天下。此外条件依旧,我就当是花钱买命了。”

  陈平安还是摇头。

  白发童子缓缓起身,变化模样,成了一位手捧拂尘的佩刀道人,道袍样式既不在白玉京三脉,也不是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竟是一件陈平安从未见过、更未听闻的紫色法衣,对襟,袖长随身,以金丝银线绣有日月星辰、太极八卦、云纹古篆以及十岛三洲、各种仙禽异兽,仿佛一件法衣道袍,就是一座天地广袤、万物生发的洞天福地。

  此刻身披一件天仙洞衣的道人,一双眼眸之中,仿佛有星斗移转,神色淡然,微笑道:“陈平安,你算计我,帮你飞剑传信一次,害我折损百年道行,但是你一个下五境修士,尚且有此心智,我先后五次游历,观你心境,岂会没有留下后手?”

  不但老聋儿转瞬即至,就连刑官已经赠予杜山阴的那道剑光,也一掠而至,破开层层叠叠的虚空迷障,璀璨炫目。

  兴许这就是青冥天下飞升境大修士霜降的“真身真相”了。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老聋儿不用动手,与那化外天魔对视,问道:“真要强买强卖?”

  道人霜降微笑道:“试试看?”

  陈平安点头道:“试试看。”

  老聋儿皱眉不已。

  就算试完之后,这头化外天魔必死无疑,对你陈平安又有什么好处,像先前那般双方虚与委蛇不好吗?

  何必如此撕破脸皮?

  对于双方而言,都不是划算买卖。

  当然对那霜降而言,确实是走投无路了。

  陈平安离开牢狱之时,只要不与老大剑仙求情,帮着化外天魔网开一面,就意味着陈平安已经下定决心,要让老大剑仙出一次剑。

  陈平安如果拖泥带水,心存捣糨糊的念头,不救不杀,以老聋儿所知的老大剑仙的脾气,就会由着陈平安自讨苦头了。

  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自有手段尾随而出,此后陈平安的修行路上,在重返浩然天下之前,只会后患无穷。

  当然前提是陈平安真能够活下来,还有机会见到那个与天地合一的自家先生文圣老秀才。

  去而复还的撚芯,更是在心中大骂陈平安急躁,为何跻身了远游境,武运在身,好像整个人的心境都变了。

  那头居心叵测的化外天魔,先拖着便是。

  先炼物破境,再缝衣成功,到时候再搬出老大剑仙,总好过这么急匆匆与一位飞升境切磋道心。

  修道之人,擅长炼物,化外天魔,喜欢炼心。

  老大剑仙突然现身:“就不能让我省省心?”

  每次见着陈清都皆如鼠见猫的化外天魔,这次非但没有恢复白发童子的相貌,反而问道:“陈清都,你我约定到底作不作数?我到底能不能离开剑气长城?!”

  老聋儿倒是不意外。陈清都没那闲情逸致,圈养一头化外天魔闹着玩。

  果不其然,陈清都说道:“你可以换个境界高的,比如侯长君,或者干脆找个天生皮囊出众的,比如老聋儿挑中的弟子。至于能不能活着离开,别问我。”

  撚芯哑然失笑,最后三字,好熟悉的措辞。

  老聋儿有些脸色难看,倒是不敢质疑陈清都的决定,只是后悔与陈平安的那桩买卖,做得早了些。

  霜降摇头。

  陈清都笑问道:“给脸不要脸,是吧?”

  霜降默然。

  陈清都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我一个下五境修士,既要缝衣,结果还需要与一个飞升境的化外天魔钩心斗角,老大剑仙你没理由袖手旁观。”

  撚芯觉得这次陈平安又得遭殃了。

  不承想陈清都笑着点头道:“总算晓得主动伸手讨要一次了,难得。”

  浩然天下的陈平安,事事求己不外求,陈清都懒得管。可既然当了剑气长城的隐官,不多求他陈清都几件事,当他这位老大剑仙是摆设吗?

  倒悬山,米裕求着邵云岩带他去黄粱铺子,喝一喝那鼎鼎大名的忘忧酒。

  不承想好不容易等到邵云岩点头答应下来,纳兰彩焕说也要跟着一起,坐享其成。

  三人进了那座酒铺,邵云岩发现老掌柜和年轻伙计之外,比起上次,多出了个年轻容貌的女子,姿色算不得如何出彩,她正趴在桌上发呆,酒桌上搁放了一摞书籍,手边摊开一本,覆在桌上。

  伙计许甲坐在自家小姐一旁,陪着发呆。

  邵云岩记得第一次来铺子喝酒,女子依稀是这般模样,如今还是差不多。女子修道,驻颜有术,是大诱惑。

  米裕落座后,取了酒便痛饮,喝了个酩酊大醉,倒是没说什么醉酒话,只是有些失魂落魄。

  纳兰彩焕小口抿酒,眼神恍惚,似乎勾起了伤心事。

  老掌柜在逗弄那只碧玉笼中的武雀,笑道:“拆猿蹂府,搬走梅花园子,如今就连水精宫那边也不消停,云签仙师有意要带人北游选址,开辟府邸,雨龙宗宗主亲临倒悬山,师姐妹两个闹得很不愉快。都是你们那位新任隐官大人的功劳吧?”

  邵云岩笑着点头:“隐官大人还是心善。换成是我,就不蹚这浑水了。凡夫俗子,不知命理也就罢了,修道之人,还不晓得自求多福,半点不想着趋吉避凶,岂不是死有余辜。”

  黄粱福地饮酒,言语无忌讳。

  米裕踉跄起身,走到那堵墙壁之下:“拿笔来!”

  许甲起身送去一支笔,醉醺醺的米裕抹了把脸,写下一句:大夜点灯,小梦思乡,被莺呼起,一枕黄粱。

  纳兰彩焕也走去,跟着写了一句:亲近之人,最难相处得体。

  邵云岩转头瞥了眼墙上的落笔内容,男女两位剑修的性情差异,由此可见。一个花团锦簇,一个务实。

  那女子突然抬起头,与纳兰彩焕问道:“如今你们剑气长城戒备森严,我去不得南边城池,那个阿良如何了?”

  纳兰彩焕落座原位,笑道:“还能如何,老样子。”

  女子哀怨不已,一双秋水长眸,如春水池塘装满了情愁:“都回了剑气长城,也不知道来找我喝酒,有我在铺子,好歹喝酒不花钱啊。亏得我从白纸福地赶回倒悬山,如今连一面都没见着。”

  老掌柜笑道:“还是要赊账的,欠的钱也还是要还的。”

  女子说道:“阿良说了,赊欠的钱,都不叫钱。”

  老掌柜点头道:“他阿良的脸,也不叫脸。”

  女子重新趴在桌上,双掌乱拍桌面:“好无聊啊。早知道就不回倒悬山了,在那白纸福地,我都与阿良生了好些子女了。”

  老掌柜都懒得唠叨这个闺女了。

  邵云岩不愿多听这些黄粱铺子的家务事,问道:“掌柜有什么打算?”

  老人说道:“扶摇洲那处现世没几年的秘境,是昔年黄粱福地的一部分,打算去那边瞧瞧,等到哪家宗门吃下来了,我再谈谈看,如果谈得拢,我就花钱买下来,把铺子开得大些。马上动身,如果没意外,你们应该是倒悬山铺子的最后一拨客人了。”

  女子说道:“我不走,不见着阿良,我哪里都不去。”

  许甲伸手指了指高处,轻声道:“小姐,哪里都不去,不成的,说不定一下子就去那边了。”

  女子瞪了他一眼,许甲缩了缩脖子。

  米裕笑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浩然天下,风景如何?”

  女子瞥了眼米裕,模样还算不差,就是不如阿良。她随口说道:“凑合。”

  米裕喃喃道:“怎么可以只是凑合。”

  离开蛮荒天下妖族大军集结地之后,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没有着急去那座搁置十四王座的古井,而是揪着两根羊角辫,晃悠悠御风远游,一路逛荡,不怕绕路。

  有高山处就去山巅赏景,有大水处就去寻觅水府。

  只可惜据说蛮荒天下的山水神祇,不如浩然天下那么花哨,事实上确实如此,她游历过几处山神祠庙、水神宫府之后,有些扫兴。

  一拳打杀一群废物,一脚踩死一片蝼蚁。没有任何规矩约束,随心所欲,滋味极好,如那无酒,就拿佐酒菜顶替一番,嚼黄豆,嘎嘣脆。

  然后她被隐官一脉的两位剑仙洛衫、竹庵追上。

  他们选择跟随她一起游历蛮荒天下。

  他们跟随萧𢙏一起叛出剑气长城后,在军帐那边,实在是无事可做,何况他们也不会对剑气长城出剑,浩然天下才是两位剑仙心心念念之地,到了那边,只要是剑宗,且无剑仙去过剑气长城的,都会被他们问剑一场。

  云海之上,洛衫见那隐官大人揪着辫子,整个人如竹蜻蜓一般旋转御风而游,有些无奈。

  竹庵剑仙笑道:“隐官大人早该离开剑气长城了。”

  他们接下来要去游览蛮荒天下的一座大城,是某个王朝的京城,门槛极高,想要定居或是入城,必须是人形,这就意味着一座城池之内,皆是术法小成的妖族修士。

  当然,也有诸多捷径可走,花钱为境界不够的妖族仆役购买符皮披上,装模作样。

  这种规矩,在蛮荒天下并不多见。同时也意味着这座王朝势力极大。

  帝后眷侣,皆是仙人境,其中一位还是剑仙,此次双方都没有去往剑气长城战场。

  竹庵剑仙根据从甲子帐那边听来的小道消息,知道他们属于破财消灾,国库一空,这才免去了托月山的征调。

  一拨京城驻守修士御风而起,甲胄鲜丽,拦阻三人去往京城上空,一个元婴怒喝道:“来者何人?!”

  萧𢙏只是旋转不停,围着那拨妖族修士绕出一个大圆,片刻之后,好似响起一串爆竹声,一团团血雾随风飘散。

  一道虹光从京城皇宫掠起,御剑悬停在远处,是位长发披肩的俊美男子,身穿衮服,大幅大幅的赤圆金织纬,再以孔雀羽绒绣龙纹,故而这件衮服,金翠夺目,十分扎眼。

  男人见着了那个羊角辫小姑娘后,立即弯腰拱手道:“隐官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萧𢙏依旧旋转不停,将那男子和洛衫、竹庵一起围在里面:“我已经不是隐官了。你骂我呢?”

  男子弯腰更低:“绝不敢冒犯隐官大人。在我心中,剑气长城的隐官,就只会是隐官大人。”

  竹庵剑仙会心一笑,弯来绕去的,作为一头妖族剑仙,偏偏学那浩然天下的人间君主,果然沾染了不少臭毛病。

  萧𢙏一拳将这头大妖打回京城。

  等到大妖砸穿皇宫一座大殿屋脊,如影随形的萧𢙏又一脚踩中他的背脊,最后一拳,打得现出真身的大妖深入地下百余丈。

  京城外云海上,洛衫笑道:“说了四个隐官。”

  竹庵剑仙点头道:“不长记性。”

  十万大山之中,守着茅屋菜圃的老瞎子脚边趴着一条老狗,老瞎子将其一脚踢开,然后抬头望向远处,伸手挠脸。

  老人两颊凹陷,皮包骨头。

  那条老狗远远地开口言语:“剑气长城和剑道气运,很难切割干净,一旦被托月山收入囊中,进可攻退可守,以后万年,此消彼长,就该轮到浩然天下头疼了。”

  老瞎子缓缓道:“一条狗都知道的事情,陈清都会不清楚?”

  陈清都不会让蛮荒天下捞到手太多,只要能够做到这点,已经极为不易。

  想要半点不剩给蛮荒天下,那是痴人说梦。

  只说那堵屹立万年的城墙,怎么搬?

  谁又能搬走?

  那些身负气运、大大小小的剑仙坯子,又该如何安置?

  不是随便丢到一地就能够一劳永逸的,尤其是陈清都兴许还想着年轻剑修们,以后修行路上,心中犹存一座剑气长城,愿意将此心思,代代传承下去,更是难上加难。

  那些剑气长城的年轻人,将来流散四方,相信很快就会明白一件事,没有了陈清都和剑气长城,生生死死,只会比早年在家乡的战场更加莫名其妙。

  剑气长城,一座酒铺子,冷冷清清,没法子,只要是个剑修,不管境界高低,就都去城头那边厮杀了。

  冯康乐与桃板肩并肩坐在长凳上,一起吃着阳春面,冯康乐突然问道:“你说我们会死吗?”

  桃板想了想,笑道:“不会的,咱们年纪还小,钱也没挣着,酒也没喝过,没道理嘛。再说了,不还有二掌柜在?”

  冯康乐使劲点头,跟着笑了起来,夹了一大筷子阳春面。

  牢狱那道小门外,老聋儿问道:“真舍得那金箓、玉册?”

  撚芯点点头。

  老聋儿感慨道:“神仙道侣,不过如此了。”

  撚芯冷笑道:“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老聋儿挠挠头,翻脸比翻书快,娘们儿的心思,真是比化外天魔半点不差了。

  蹲在门口的白发童子喊道:“让开让开都让开,让我一人为隐官老祖守关护道!”

  行亭建筑那边,陈清都身处其中,环顾四周。儒释道,纯粹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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