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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3章 山青花欲燃

剑来 烽火戏诸侯 22323 2024-03-06 01:07

  松籁国湖山派,一处建造在湖畔的雅致精舍,悬匾额天壤阁。

  有一女子正在提笔抄录道书,桌案临窗,窗外有数棵老梅树,瓶花落砚香归字。

  青霄幽真之地,得道清心之室。

  呼吸湖光饮山渌,卷藏天禄吞石渠。前句是湖山派的由来,后句更像是一句谶语。

  女子道心微动,微微皱眉,抬起头望向门外,随后站起身。

  她呼吸绵长,步伐轻灵,行走之间,契合天地。

  如果一定要用某个说法来形容这种玄之又玄的境地,就是字面意思的“替天行道”,行走之行,道路之道。

  在浩然天下,一位金丹地仙可不会拥有这等与天地共鸣的玄妙气象。

  不过她要是离开福地去往浩然天下,就会自然而然失去这份得天独厚的大道真意。

  她身穿一件杏色道袍,气质清冷,姿容绝美,望向站在湖边的那个青衫男子。

  湖山派有一幅此人的挂像,珍藏多年。此人容貌虽变化不小,但她还是一眼认出。她打了个稽首:“湖山派当代掌门高君见过陈谪仙。”

  陈平安就知道这是老厨子和沛湘联手坑自己。他问道:“高掌门认得我?”

  高君神色不卑不亢,微笑道:“曾经有幸追随俞祖师一同去往南苑国京城,只是当时我学艺不精,道行浅薄,有幸亲眼目睹陈剑仙的绝代风采,可惜只能是远远看着,如今勉强认得陈剑仙。”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你可知道这座天下的来历,以及与外界的渊源?”

  高君点头道:“俞祖师羽化飞升之前曾经与我面授机宜,比如外界名为浩然天下,九洲山河广袤,十大洞天和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掌握在一些浩然真仙的门派手中。我们藕花福地位于桐叶洲,谪仙人来此,红尘历练、砥砺道心、游山玩水、嬉戏人间,各有所求。至于陈剑仙的身份、籍贯和背景,却是空白。我曾下山游历三年,知道天时有变,顺带着地利人和皆有极大变化,天下多出了许多前所未有的神异怪事。但是这些年来,我不曾遇到任何一位来自外乡的谪仙人。”

  陈平安点头道:“洞彻幽玄,体察天心。”

  高君犹豫了一下,问道:“陈剑仙,能否冒昧问一句,我若是与你作生死相向的道法切磋,有几成胜算?”当年俞祖师下山去往南苑国京城蹚浑水,亦是刚刚结丹而已。

  陈平安只得昧着良心给出个说法:“高掌门当下占据天时地利,一成胜算总归是有的。”

  高君闻言,不觉得对方是在危言耸听,故意诓骗自己,只得幽幽叹息一声。

  她这些年修习仙家术法,不可谓不勤勉用心,不承想对上这位重返福地的谪仙人,还是只有一成胜算。

  对方既然胆敢孤身来到湖山派,必然有所倚仗,或自身实力足够强悍,或是在暗处藏有援手。

  何况在当初南苑国京城那场各方势力粉墨登场的围剿中,这位少年姿容的剑仙身陷重围,最终仍是脱颖而出,登城头杀丁婴,坐镇京城,使得俞祖师不敢踏入京城一步,经此一役,名动天下。

  高君以心声下令道:“撤阵。”

  俞祖师飞升之前为湖山派留下了一幅亲笔手绘的仙人阵图,只是俞祖师明确交代过高君,这座护山大阵暂时只能是一个空想,必须静待天时变化,等来一场天降甘露的异象,才有机会付诸实施。

  一向尊师重道的高君谨遵法旨,之后闭关再出关便独自外出游历数年,遍览天下五岳,独自入山访仙,希冀着找到同道中人。

  与此同时,结合俞真意遗留阵图,登天下五岳而小天下。

  在那中岳,高君一路攀高,险峻无路,云中浮现天下脊,才知此山第一尊。

  在好似孤悬云海中的山巅,高君竟然发现了一处结茅修行的仙人遗迹,茅屋火盆内有残留松柏,高君完全可以想象前辈仙人焚柏吟道篇的画面。

  在那北岳,山花异人间,山外酷暑蒸腾时节,山中犹是积雪深重。

  高君夜观天象,在拂晓时分见到了一位骑白鹿的羽客,自称是此山神灵,神色倨傲,将高君视为“下国人”。

  不过对方大概是看出了高君的道法不浅,虽然不喜她擅闯山门,却并未恶语相向,只是提醒高君身在此山中,不可恃力取物夺宝。

  在那天气晴朗时分便可看见大海的东岳之巅,石罅生紫云,海光浮红日,蓦然雷电交加,风雨大作,白昼晦暗如夜,高君亲眼见到山腰深潭内腾空跃起一条作祟毒龙,青冥结精气,磅礴动地脉,身躯长达百丈,蜿蜒登山,挤碎山石无数。

  几个眨眼工夫,绕峰游走的毒龙便径直造就出一条好似蛇行十八盘的崭新石道。

  一位双眼淡金色的高冠男子手持一方古字如鸟篆的白玉法印,不但成功阻拦毒龙登顶,还将蓦然大如山峰的法印砸在毒龙额头,将其重新打落龙潭。

  随后水面浮现出一篇佶屈聱牙的道诀,数以千计的金色文字宛若法旨仙阵,将毒龙镇压在潭底。

  手托法印的金甲神人口含天宪,罚毒龙在深潭中潜灵修真三百载才能重见天日。

  在那诸峰危似冠、杀气见棱角的西岳,高君见到了一名年轻容貌的文士,满身道气缥缈,盛情邀请一身杏黄道袍的高君去做客。

  高君神色自若,只是缩手在袖拈符箓。

  文士的府邸矗立于赤黄两色云堆里,如同一座营建在天上的帝王宫阙。

  门房老人似是山野精怪,朱门开启,宫女成群,皆非活人,行走其间,微风拂面,带着兰草香气。

  文士笑言此为熏风,世间皆无,为此山独有,既可入人面门七窍裨益修道根骨,也可为凡俗女子滋养容颜。

  正堂内悬挂一幅神女图画像,立即有侍女取来香筒。

  文士先为高君拈出三炷香,说人间香火分山水。

  随后,他带着高君一起焚香祷灵岳,稽首恭上玄。

  各自落座后,文士询问高君有无婚配,是否愿意结成道侣……

  游览过天下名山大川,高君终于完善了俞祖师留下的仙图,设置阵法枢纽,再加上依循道书炼物篇的指示,精心拣选出几件天然蕴藉天地灵气的宝物,与湖山派山根水脉紧密衔接,以俞祖师留下的仙剑为主,最终打造出一座攻守兼备的护山大阵。

  陈平安在现身之前有过一番粗略的山水勘探,看得出来,湖山派经过这些年的妥善经营,若是高君有朝一日能够跻身元婴境,坐稳天下第一人的位置,再找到一个合适的继任者,能够再结金丹,那么未来三五百年内,门内弟子人才荟萃,人练武、仙修真灵,两不耽误,湖山派山上第一仙府的宝座极难撼动。

  高君问道:“能不能再问一句陈剑仙的山上道龄?”

  陈平安笑着摇头,言语委婉道:“山中客不言寿。”

  高君又问道:“在浩然天下,如陈剑仙这般通玄境界的得道之士,数量多吗?”

  陈平安又只得点头说道:“很多。但是还谈不上‘通玄’和‘得道’。”

  元婴境练气士确实多。

  高君难免有几分伤感神色,抬头望天:“山中修行何其不易,终究只是井底之蛙。”

  若是不知晓外边的风景壮阔,天上高风,也就罢了。恰好是高君这般了解天外人事的山顶练气士,忧心忡忡,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些年高君一直有个最坏的设想:有朝一日,像陈平安这种外乡谪仙人眼红福地的天材地宝,因利而聚,联袂造访,如雨落人间,只凭她高君如何抵挡外敌?

  可要说让她现在就暗中谋划,合纵连横,与各国练气士和大宗师未雨绸缪,再与那些山水神灵缔结盟约,又实在让她觉得力所不逮。

  怕就怕挡得住一两拨谪仙人,之后陈平安这些天外仙真亦是抱团,整座人间岂不是要生灵涂炭?

  仙人斗法,各显神通,可不比以往历史上的宗师厮杀,最多殃及一城;练气士人数一多,再彻底放开手脚,祭出层出不穷的攻伐法宝,动辄方圆百里之内皆是白骨累累的惨事。

  所以高君内心深处又有了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想要亲眼见一见那个在幕后执掌大道运转的“老天爷”,日月作道场,山川为庭院;想要亲口问一问对方能否护住这座天下,如何才能够不成为那些外乡谪仙人的历练之地。

  她逐渐有点明白丁婴的所作所为了——并非认可,但是理解。

  陈平安说道:“高掌门不用小觑自己,历史上所有能够打破福地瓶颈约束的修道之人,到了浩然天下,几乎无一例外,依旧是当之无愧的山上天才。”

  刑官豪素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还有自家落魄山,画卷四人,再加上种夫子,离开福地三十年,其中朱敛已经是武夫山巅境圆满,隋右边也是一位元婴境剑修。

  高君试探性问道:“陈剑仙,我带你走走看看?”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有劳。”

  湖光旖旎,荷花万柄,清风鉴水,两岸桃柳烂漫,山色镜中看。

  双方走上一座跨湖长桥,高君忍不住问道:“敢问陈剑仙,俞祖师如今如何了,身在何处?”

  说到这里,高君哑然失笑:好像与这位陈剑仙见面之后,自己就一直在问这问那。

  在俞祖师离去之后,这座天下还是发生了不少大事。

  比如魔教新教主陆抬很轻松就归拢了丁婴留下的残余旧部,却无心图谋更大,反而一门心思盯上了湖山派。

  俞祖师成为陆地神仙之后曾经有过三次闭关,其中两次都因陆抬硬闯山门而强行出关,两场生死厮杀都未能分出胜负,使得俞祖师耽搁了多年岁月,未能证道飞升。

  双方的御风虚蹈,大打出手,也让大地之上遥遥观战的天下武夫真正领略到了什么叫山上的仙人斗法,可教日月失色,山川震动。

  后来陆抬虽然无缘无故消失,却教出了一个不修行仙法却剑术卓绝的少年天才,下山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问剑湖山派。

  彼时俞祖师刚好羽化飞升,接剑之人便成了当代掌门高君,她小胜对方半筹,双方约好十年之后再比试一场。

  但是等到了十年期限,少年剑客却失约了,杳无音信,高君此后访仙,亦有寻找此人的意图。

  陈平安说道:“他已经在别座天下,境界更进一步。”

  高君如释重负,心中大石落地。

  因为那个心思叵测、行事诡谲的魔教教主陆抬曾经偷摸进入湖山派,找到高君后,说了一个极其诛心的比喻,说此地第一人位列仙班后就要垫底了,所以别看俞祖师在这里如何威风,到了天上,就是个在仙君宫阙里打扫庭院的小童子,运气再差点,就只能当个挑粪工浇菜园子。

  还让高君赶紧劝一劝俞真意,宁做鸡头,别当凤尾:“俞真意很有来历,有那‘小住人间千年,常如童子颜色’的谶语,说这句谶语的人,就是……反正道法高无可高了。”

  陈平安说道:“高掌门将来离开此地,再作远游,是有机会与你家俞祖师重逢的。”

  在陈平安看来,只以功绩论,与天下人对湖山派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

  俞真意与高君,一个是湖山派的开山鼻祖,一个其实完全可以称为力挽颓势的中兴宗主。

  如果不是高君继承俞真意的衣钵,一跃成为莲藕福地的天下第一人,那么湖山派就会一步慢,步步慢,最终失去先手优势,被南苑国魏良在内的练气士甩在身后。

  因为朱敛打造的脸皮明显带着一份符箓真意,所以如今陈平安也在好奇一事:既然朱敛明明已经摸到了修行仙法的门槛,又为何浅尝辄止?

  虽说那会儿藕花福地的天地灵气还是稀薄,可越是如此,修行登仙的门槛越是高,一旦有人率先修道,如走独木桥,就更容易独自一人占尽天时。

  同样是说天外事,高君当然更愿意相信这个陈剑仙。那个故意用言语乱人道心的陆抬,可恶至极!

  陈平安缓缓说道:“修道一途,在层层破境攀高,也在修心养性,两者缺一不可。飞鸟窄青冥,会当凌绝顶,山无路时我为峰,或是水穷处看云起,万一禅关砉然破,便闻平地起惊雷。”

  高君细细思量一番,点头道:“陈剑仙此言精妙,如云中神人语。”

  陈平安哑然失笑。

  高君自认不是一个如何精通庶务和人情世故的人,之所以能够担任湖山派掌门,不仅在于俞祖师降下了一道法旨,同时在暗中帮她扫除了一切障碍,还在于她确实天生适宜修行仙家术法,破境最快。

  对高君来说,就像天地间突然多出了一道天门,曾经世间想要成为傲视王侯的人上人就只能习武练拳,成为武学大宗师,结果人间突然多出了一条道路可走,昔年天下神魔志怪书上的陆地常驻真人、神灵精怪,都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缥缈存在,变成了触手可及的身边人事。

  她就是湖山派最大的幸运儿,因为当年跟随祖师去往南苑国京城,俞真意曾经有过定论,说她高君如果这辈子只是走在武学道路上,最多就是成为种秋、周姝真之流的江湖高手。

  高君略带几分愧疚神色:“陈剑仙知无不言,有问必答,高君在此由衷谢过。”

  陈平安玩笑道:“高掌门只管询问,我是绝对不会厌烦的,一直被人说有好为人师的习惯,秉性难改。”

  高君果然也不再客气,继续问道:“先前陈剑仙说境界层层攀高,修行如拾级而上,那么我们这些修道之人,可有具体境界的划分和名称?”

  陈平安点头道:“中五境:洞府,寓意人身与外界天地勾连,如架桥梁,开府门,开始吸纳天地灵气。观海,二字取自‘我登楼观百川,入海即入我怀’,登高楼观沧海,知晓天下之大。修道之人有了一定数量的洞府之后,不断汲取天地灵气,留得住,反哺肉身、温养魂魄,如川流不息,不断扩张河床水路,拓展经脉,如同铺设驿路官道。”

  “龙门,练气士散落气府的灵气,仿佛凝为一条水蛟,逆流而上如走水,最终能否一举跃过龙门,就是一道极大的门槛。成了,金丹,可以找到一间丹室,于玄之又玄中别开洞天,故而有‘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的山上说法;过不去,灵气三次逆流冲关不成,导致丹田气海彻底干涸,很有可能终生跌落,再止步于洞府境。而练气士凝结出一颗金丹,丹成几品,犹如俗世科举会试,又有界限分明的高下之别。一颗金丹的凝练程度,一间丹室的规模大小,以及结丹时能否引来天地共鸣的异象,皆各有讲究。大道无常,天意难测,能否称为真正的修道天才,是否当真算得上得天独厚,在此一举。”

  “在这之后,便是元婴,可以阴神出窍远游,辅以阳神身外身坐镇小天地,如书上所说,大宗师泠然御风,逍遥游于天地间。一般情况,金丹和元婴统称为地仙之流,练气士单独游历浩然天下一洲山河,哪怕开山立派,担任开山祖师,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我推测你们俞祖师当初是丹成一品,而高掌门的金丹品秩大致属于二品,相当不俗,即便是在浩然天下,拥有一颗二品金丹,也是诸多地仙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造化缘法了。”

  说来简单,听之易懂。

  陈平安看着只是聊了些在浩然天下并不算如何高深晦涩的修道常识,可能云霞山的地仙都可以随口道出。

  但是对于如今一切修行事都需要自行体会、领悟的高君来说,却是字字珠玑的头等金玉良言,有拨云见日之功,珍贵程度不逊色于俞祖师留下的道书。

  陈平安也只是话赶话地与高君说了些无关利益取舍之语,归根结底,就只是将她视为未来修行路上的道友,以一颗平常心,说几句平常话。

  结果等到话语落定时,刹那之间,陈平安竟然内心微动,忍不住环顾四周。

  冥冥之中,似有某种妙不可言的天人感应,就像得到了此方天地的一种赞赏和认可……

  陈平安如释重负,再无先前行走湖山派的那种凝滞之感。

  他在这一刻,对南苑国心相寺那位住持老僧的某句话,以及当年旁观城隍庙夜审的某个道理,感触更深。

  与此同时,也验证了朱敛的猜测:这座莲藕福地,极有可能,果真有了“小老天爷”的雏形,只等“开窍”,继而“炼形”了。

  其实先前那个福地文运显化而生的女子现身被长命发现就可以视为某种水到渠成的征兆,今天陈平安时隔多年重返福地,很快就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天地共鸣,难不成老厨子的一张嘴当真开过光吗?

  高君无法察觉这份天地异象,只是问道:“中五境和地仙之上,又是何种境界?”

  “上五境第一境,名为玉璞。”

  “璞玉?意思是说返璞归真,美玉无瑕?”

  陈平安笑着点头:“归真返璞则终身不辱,好似塑无垢身,起无漏塔,能够不染红尘。修道之人跻身此境界,就算是井底之蛙跳到了井口,虽说离天还远,但是可以用一种更接近全貌和真相的眼光看待天地。”

  藕花福地历史上,俞真意才算开了修道的先河,自然从无具体的境界划分。

  甚至俞真意当年对于阴神出窍远游一事都做了诸多小心翼翼的尝试,极其谨慎,在湖山派不曾留下只言片语的文字记载,只是亲传密授给高君。

  所以直接导致高君至今都不敢轻易阴神远游,只敢拣选天清气朗的黄道吉日,在那月白澄澈的深夜时分,只在湖山派周边方圆千里之地尝试“出窍”。

  当年身边这位青衫剑仙与丁婴那场生死之战,独占天地武运的丁婴不知使用了什么秘法,竟然能够阴神出窍,幻化出一尊与牯牛山等高的巍峨法相,高君至今想来,还是既心有余悸又心神往之。

  可惜她当时并未修行,外行只能看个热闹,否则就是一场千载难逢的绝佳观道机会,裨益无穷。

  过了桥来到湖对岸,不远处有一座矮山,上边建造有湖山派祖师殿,暂时只供奉着一位祖师。

  这是俞真意“飞升”之后才有的,形制都是按照某些秘录记载,与江湖门派的祖师堂规格截然不同。

  高君突然问了一个“文与”和“实与”的问题,这本是儒家道统一个极为关键的大义所在。

  陈平安会心一笑,清楚高君此问大有深意,可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同时对高君又有了些新认识:看来这些年她幽居山中潜心修道,看了不少书。

  要说让陈平安在前贤学问基础上别开生面、独抒新见,陈平安没有丝毫底气,可要说只是照搬书上见解,大致梳理一番,凭借陈平安的读书记忆和整理心得,那么别说高君,就是与文庙学宫祭酒、书院山长都能掰扯半天而不怯场。

  高君的这个问题,不只是为湖山派而问,还是为所有天下修道之人询问的,是一个注定绕不开的关隘。

  湖山派如今拥有练气士十数人,不过除了高君的两位师门长辈跻身了中五境之外,其余都还只是下五境。

  湖山派一向以等级森严、门规烦琐著称天下,所以当他们看到掌门与一个陌生面孔的青衫男子结伴而行,虽然一个个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仍是不敢流露出丝毫异色,遥遥停步,默然致礼,再迅速离去。

  当一座天地的有灵众生能够登山修行,凭空多出诸多匪夷所思的神异精怪,就有了书本之外、实实在在的幽明路异和人鬼殊途,尤其是山上山下的仙凡之别,更是肉眼可见。

  湖山派如今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门派,或者说山上仙府了。

  掌门高君修行仙家术法,已然证道,故而驻颜有术,二十年来,她的容貌几乎就没有衰老丝毫,反而如金沙淬炼,璞玉雕琢,肌肤和筋骨不断去除杂质和瑕疵,已经有了“金枝玉叶”的气象。

  就像当年的俞真意,与种秋合力斩杀一位谪仙人,得到那把仙剑和一本仙书后,容貌从白发老者转为中年、青壮,再至少年,最终出关在南苑国现身时,俞真意便是御剑乘风的稚童模样了。

  天人合一,返老还童。这种事情,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确实是一种奢望。

  当一座原本人人阳寿有定的天下出现了练气士,天地面貌和内里气质就都会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根本的,还是出现了一种隐蔽的“正统”之争,这就涉及高君想要知道的“文与”和“实与”,更涉及湖山派能否名正言顺。

  书海浩瀚无垠,三教学问,加上诸子百家,何止千经万传。

  陈平安娓娓道来,高君认真聆听。

  山道有浑朴一亭,匾额“松籁”二字。

  凉亭周边古树皆合抱之木,树荫葱郁,滃滃翳翳,风动影摇,山亭如在秋水中。

  旁有溪涧潺潺,清流萦回,有老松偻背而立,树顶枝叶尤为茂盛,绿叶倒下如青色小幢,水声出乎松叶之上下,犹如天籁。

  行人登山,在此小歇片刻,眺望远方湖景,视野开阔,心旷神怡,眼界光明。

  高君就邀请陈平安在此停步赏景。

  当年连同陈平安在内的那拨谪仙人:春潮宫周肥、鸟瞰峰陆舫、游侠冯青白、镜心斋童青青、樊莞尔……准确说来,后面这两位其实都是太平山黄庭。

  照理说,撇开陈平安的误打误撞进入福地不谈,像陆舫和黄庭,本该在这座天下如鱼得水,却反而是拖泥带水的处境,各自破境速度甚至可能还不如在浩然天下,至少未能赢过丁婴、俞真意这样的本土人氏,大概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对待看似占据先天优势的外来户,“老天爷”总是不那么中意的,或许这也算是一种“人之常情”?

  北晋国与松籁国接壤的边境线上有一古城,历来便是鱼米之乡,城南辟一水门名为葑门,城外多水塘,芦苇、荷花荡,故茭白、菰米和菱角等时令美食多由此门入城。

  荷花盛开时,城内士女、豪贵子弟便倾城而出,乘船汇集于荷花荡一带水域,各色画舫小舟雇觅一空,楼船为经、画舫为纬,密布水上,来往如梭。

  船上女子皆妆容精致,争芳斗艳,游冶子弟一掷千金设置船宴。

  两岸又有文人雅集,中人之家无力雇画舫泛湖游览,便在岸上走马观花,亦是赏心悦目之事,故而常有贫寒少年、稚童在此时节专门以捡取佳丽遗落在水中、岸上的绣鞋为营生。

  距离荷花荡不过半里路,有一处村野浆坊,晒谷场晒着雪白浆块,河边有临时聚集售卖鱼虾鼈蟹等水货的鱼市。

  与那湖中船舫攒集的景象相比,这里就显得格外僻静且寒酸了,但是偏偏有一男一女与这般景象格格不入,一路上惹来浆坊师傅们的频频侧目。

  有个青衫长褂的佝偻老人牵马而行,这不算如何出奇,出奇的还是马背上坐着一个如同从画卷中走出的动人女子。

  她身穿一件大红通袖绸袍,腰系碧玉带,下衬百花锦裙,裙襕、络带皆绣云凤。

  脚踩一双墨青素缎鞋,随着马背的颠簸起伏,偶尔微微露出一截白绫小袜。

  如此装扮及色彩搭配,很容易人压不住衣,偏偏她穿来,就是好看。

  一棵树底下有个魁梧青壮汉子盘腿休歇,望向那个好似仆人的牵马老者。

  不曾腰佩那把名动天下的炼师,多半不是那个篡位称帝的唐铁意了。

  老人笑问道:“你就是钟倩吧,让我们好找。”

  钟倩无奈道:“专门找我来的?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是明确让人捎话了吗,我既不与北晋结仇,也不会投靠松籁国。”真够阴魂不散的,都追到这儿了。

  老人身形佝偻,松开马缰绳,双手负后,笑眯眯道:“唐铁意算哪根葱,请不动我。”

  钟倩呵呵一笑:“老家伙口气不小,在这北晋国境内,敢这么说皇帝陛下。”

  曾经的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走了一趟南苑国返乡后,北晋国皇帝很快就禅位给他,据说这里边很是有些曲折故事。

  当年在南苑国京城,唐铁意本想叛出北晋的,结果那边的老皇帝魏良竟然退位了,魏衍登基,公主魏真又不愿嫁给唐铁意……总之就是在南苑国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北晋国后,唐铁意一发狠,在边境起兵,挥师北上,率领大军压境京城,北晋国便改朝换姓了。

  钟倩问道:“是人是鬼,是神是仙?”

  如今世道古怪了,什么奇人怪事都一股脑儿冒出来,好像转折点就是那场十人之争,没过几年,书上那些神神怪怪的说法都成了真。

  汉子这些年单枪匹马走南闯北,就遇到过不少匪夷所思的古怪,准确说来,是怪而不古吧。

  那女子始终坐在马背上眯眼而笑,钟倩最看不惯这个,冷笑道:“狐狸精。”

  来见钟倩的,正是朱敛和沛湘。

  朱敛说道:“年轻人脾气不要这么冲嘛,作为过来人,给你两个忠告:宁惹男人,别惹妇人;宁惹忙人,别惹闲人。”

  钟倩没好气道:“别拐弯抹角了,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头?找我做什么?”

  要说捉对厮杀,他如今还真不怵一个唐铁意。

  臂圣程元山、磨刀人刘宗这些个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老古董,消失的消失,退隐的退隐。

  丁婴一死,整座天下的所有风头又都被俞真意和陆抬夺去了。

  等到这黑白两道的各自第一人,一个说是飞升,一个随之消失无踪,一座江湖就变得群龙无首,反而冒出了一大拨会仙术的货色以及莫名其妙的山水神仙、鬼祟精怪。

  就像眼前这个骑马女子,瞅着就挺像艳鬼的,世俗女子哪能长得这么好看?

  朱敛微笑道:“出门在外,以诚待人,先自报名号,我叫朱敛。至于马背上这位姐姐,叫沛湘,你方才说她是狐狸精,就当你小子会说话,夸她好看吧。”

  钟倩皱眉道:“哪个朱敛?”

  朱敛笑道:“你觉得最不可能的那个。”

  钟倩双臂环胸,转头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嗤笑道:“你要是朱敛,我就是丁婴了。”

  眼前这个糟老头子与那朱敛唯一的相似处就是身边跟了个大美人,她的姿色约莫就是书上所说的倾国倾城?

  朱敛当然清楚唐铁意,还有敬仰楼周姝真,以及程元山之流的江湖老人在福地武运暴涨的前天下为何依旧迟迟无法破境,只因为“山河失色”,沦为一幅白描图,除了极少数例外,所有福地众生皆落得个魂魄不全的下场,只是局中人对此浑然不觉。

  此外,唐铁意其实也偷偷转去修行术法了,只是武学底子好,境界越高,反成累赘,不如湖山派高君那么船小好转舵,否则福地第一个金身境武夫如何都轮不到眼前钟倩这个晚辈。

  钟倩挥挥手:“别自讨没趣了,为了点赏银搭上一条性命,不划算。”

  敢说稳赢他的人,连同湖山派掌门高君在内,整座天下,最多一只手。

  能够跟他打上一架再分出胜负的,那就再加上一只手好了。

  眼前这个脚步、呼吸都稀松平常的老家伙,就算是个隐藏极深的武学宗师,也还是肯定不在十人之列。

  谁知老人还是跃跃欲试的模样,缓缓向前,小心翼翼挪步,搓手道:“我辈习武之人,讲究一个风骨凛凛,不切磋切磋就认输,如何知道胜负,太不像话。”

  先挪步,再站定,消瘦老人一手负后,一手递掌,微笑道:“来来来,就让我见识见识北晋国第一大宗师的拳脚分量。”

  钟倩无奈道:“喊你一声老前辈行不行,赶紧回吧,一大把年纪了,何必蹚这浑水,别觉得我脾气好就可劲儿得寸进尺。不如我也给你一个年轻人的忠告:年纪大了,就得服老。”

  不承想那个老家伙信誓旦旦说道:“放心,我是外家拳内家拳兼修的高手,筋骨结实得很,生龙活虎。说句不违心的实诚话,别看我瘦,其实不比你们年轻后生差半点,屁股上烙张大饼,保证小会儿工夫就烫嘴,你要不信,回头与农家借个灶房……”

  沛湘闻言笑得花枝招展。年轻时候的老厨子,难不成就是这么走江湖的?

  钟倩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立即站起身,一手握拳,轻轻敲了敲胸口:“来,朝这边来一拳,我要是退半步,就算我输。要是没挪步,你就赶紧带着这个狐狸精一起滚蛋,有多远滚多远。”

  朱敛埋怨道:“哪有这样问拳的,不合江湖规矩。”

  钟倩扯了扯嘴角:“那你站那儿不动,让我来一拳?”

  朱敛一本正经道:“那还是我来吧。”

  钟倩刚想说话,就眼前一花,当场昏厥。

  沛湘白了一眼朱敛:你一个山巅境大宗师,这么戏耍一个七境武夫,好玩吗?

  见朱敛蹲在差点口吐白沫的钟倩身边,沛湘笑问道:“觉得怎样?”

  朱敛答道:“单纯,憨厚。”

  沛湘无言。你直接说他傻不就得了。

  朱敛笑道:“这小子杀心不重,甚至性子还有点软,只有被逼得狗急跳墙才会以命相搏,以后得添些杀气。所以他需要一把好刀,也是一个练刀的好材料,曹家刀法就很适合他。”

  片刻之后,钟倩迷迷糊糊睁开眼,好像挨了一耳光,是被打醒的。他还是有点头晕目眩,视线模糊,依稀看见老人那张脸庞。

  朱敛笑道:“醒啦?”

  钟倩刚想提起一口纯粹真气,蹲在一旁的老人突然双指并拢,在他的几个穴位上接连敲击数下,钟倩瞬间就动弹不得了。

  他瞪大眼睛,其内泛出血丝,这是想要逆转真气的迹象,结果依旧徒劳无功。

  朱敛双手笼袖,调侃道:“到底年轻,江湖经验还是浅了点。”

  沛湘转头望向一处,笑容玩味。

  一名年轻女子骑马而来,佩刀背弓,怒斥道:“你们要对钟大哥做什么?!”

  她一手缩在袖中,双指拈有一张重金购来的仙家符箓。

  朱敛转头微笑道:“我一个糟老头子,能对你钟大哥做什么?至于说我身边这位夫人,她就算做了什么,又算什么呢?”

  沛湘妩媚道:“瞎说,什么夫人,还是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哩。”

  年轻女子羞恼道:“不知廉耻,骚狐狸!”

  朱敛站起身笑道:“小姑娘,袖内那张符箓就别浪费了,价格肯定不便宜,不如好好珍藏起来,相信以后只会越来越值钱,还能当一件可以降妖伏魔的传家宝。如果我没有猜错,姑娘你是姓宋吧,祖籍是前朝的旧端州?”

  女子眉头紧蹙。端州,是个前朝的说法了。而她确实来自此地,世代簪缨,所以更换成北晋国之后,虽然家族走了下坡路,但还算是郡望高门。

  朱敛眯眼笑道:“确实有几分相像。”

  依稀记得,宋家曾经有个奇女子是制砚名家,被召入宫廷,司职琢砚、补砚。

  她对待琢砚一事极认真,往往数岁才制成一砚,有“割遍端州半百溪”的说法。

  女子的模样早就记不清了,毕竟只曾遥遥见过一面,彼时女子在灯下雕琢砚石,神色专注,颇为动人。

  对于朱敛来说,一名女子能否称为国色,从来不在容貌、脸庞和身段,而在神态。

  这次故地重游,朱敛多少起了莼鲈之思。老人归乡,大抵如此,一步一思量。

  故乡与美人都勾人,只有一点不如醇酒,年月一久,记忆模糊,就好像往酒里兑水。

  朱敛一挥袖子,钟倩就如同被揭去了一张定身符。

  不过他也没有起身,一来全然没有半点争胜之心,注定是打不过的,老家伙除了不讲江湖道义之外,其实拳脚厉害得很,否则他就算站着不动,北晋国那两位武学宗师也绝对做不到一拳打得他当场晕厥,不省人事。

  二来,钟倩也是通过这个动作提醒那个瞎了眼才喜欢自己的女子,自己都认输了,她就更别冲动行事了。

  钟倩说道:“这位江湖前辈自称是朱敛。”

  年轻女子愣了愣,很快就冷笑道:“装神弄鬼也不找个好由头,朱敛早就被丁婴打杀了。”更何况,这老儿好不要脸皮,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的德行模样,有脸说自己是朱敛?

  退一万步说,老贼若真是朱敛,那张符箓就能派上用场了!

  家族有长辈一生不曾婚嫁,孤苦终老,只留下一方心爱砚台陪葬,背刻某人肖像,眉眼传神,栩栩如生。

  人像旁有一句如同刻在心上的铭文:早知如此绊人心,相见真如不见。

  年轻女子蓦然而笑,试探性问道:“这位前辈,你真是朱敛?”毕竟如今世道古怪,神怪鬼物层出不穷,而且多有山河英灵,那朱敛死而复生,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朱敛斩钉截铁道:“怎么可能,当然不是!我与那老杀贼有不共戴天之仇,狗东西若是死灰复燃,再被我瞧见了,定要让他挫骨扬灰……”

  相貌老朽,言语粗鄙,尤其是一双眼睛朝自己身上乱瞥,原来是个为老不尊的下流坯子,呵,吃着碗里惦记着锅里的货色。

  这让年轻女子可以肯定,此人定然不是朱敛了。

  确实,怎么可能呢,朱敛岂会如此在意世间女子姿色如何,何况那朱敛就算当年不曾死在丁婴手上,只是江湖上的以讹传讹,那么即便此人久住人世间,与那俞真意一般阳寿悠长,远超世俗武学宗师,到底还是那个叫无数美人共同感慨一句“天壤之间,竟有朱郎”的朱敛啊。

  曾经的江湖,不知是哪位伤心人说过,十个女子,九个恨朱敛,还有一个是因为不曾见过他。

  传言如今有两个道行高深、喜好游弋人间的女鬼,再加上数位塑金身、起祠庙的江水神灵娘娘还在对某人心心念念,长长久久,从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皆不曾释怀。

  这个姓宋的年轻女子只觉得匪夷所思,无法想象怎么会有这么痴情的傻女子,不就是个男人,至于吗?

  之后两名女子依旧骑马,朱敛牵马缓行,钟倩同样徒步。老人说是要去找个喝酒的地方,在酒桌上谈点正事。

  钟倩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前辈,明人不说暗话,你当真不是朱敛?”

  朱敛抬起手,拍了拍脸颊,笑道:“你觉得呢?”

  钟倩闷闷道:“那前辈方才为何自称朱敛?”

  朱敛说道:“实不相瞒,我年轻那会儿也是个被求亲之人踏破门槛的俊小伙,十里八乡的俏姑娘,甭管是待嫁的还是嫁了人的,都爱慕得很呢,估摸着老狗贼见着了我,也会羞愧吧。”

  沛湘一语双关打趣道:“哟,夫君这话说得有意思了,照镜子,赶紧照镜子去。”

  同时没忘记占朱敛的便宜。

  姓宋的年轻女子看了眼令自己自惭形秽的沛湘,再看了眼朱敛,一时无言。

  松籁国湖山派,主客双方置身凉亭内。

  陈平安说道:“举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当一小撮练气士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攻城拔寨,顷刻间毁灭一座城池,你觉得这样的事情,对于一座天地,合理吗?”

  高君说道:“孤阳不生,孤阴不长,总有相辅相成和相互压胜。比如我,一次远游访仙就见到了不少光怪陆离的异象,所以如今我与那些暂时名声不显的五岳神灵、山中仙人就会相互忌惮,互相掣肘。退一步说,他们约束不了我,不还有陈剑仙这样有如来自上国和仙界的‘世外高人’能够拨乱反正吗?”

  陈平安反问道:“那谁来约束我们?以心中的仁义道德自律吗?”

  高君看似答非所问,亦是以反问作答:“陈剑仙可曾见过这座福地的幕后主人?”

  陈平安点头道:“见过,对方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道号碧霄洞主,所以整座福地其实有个别称,名为观道观。玉璞之上是仙人,仙人往上是飞升,比飞升更高一层的便是十四境。这是极为罕见的事情,一般坐拥洞天福地的宗门,最多是飞升境修士。这些幕后人各有所求,有些是为了得到天材地宝,精心挑选纳入谱牒的修道坯子,有些就只是为了一场观道,也有一些仙府经营不善,反而被福地拖累,本末倒置,导致财库耗竭,一蹶不振,最终只能转手他人。”

  高君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陈剑仙,你可以告知此次来意了。”

  对方不可能无缘无故就为自己泄露这些千金难买的天机。

  再者,这个陈平安与湖山派没有半点香火情可言,说难听点,因为俞祖师的关系,双方还是有一笔旧账可算的。

  高君这种想法,实属人之常情,却只对了一半。

  落魄山,或者说陈平安,对待整座莲藕福地,以及作为福地一部分的湖山派,再推及高君,其实都没有太过功利。

  不能说全然不存半点私心,但是比起一般拥有福地的宗门势力,确实已算一个极有良心的“地主”或是“东家”了,更多是给予而非夺取。

  陈平安说道:“回答高掌门这个问题前,得先告知三事。第一,这位十四境大修士已经舍弃了福地;第二,如今藕花福地已经更名为莲藕福地,也不在桐叶洲了,而是在北边的宝瓶洲,就安置在我家山头,名为落魄山;第三,曾经的藕花福地,按照浩然天下的划分,属于下等福地,再加上碧霄洞主的观道缘故,没有出现练气士,我得到这座福地之后,提升为上等品秩。”

  其中顺应天时孕育而生的天材地宝,都已经被长命一一记录在册。

  按照既定策略,落魄山不会全部如田地秋收一般收割殆尽,绝大部分都留给福地自行流转,不同的修道机缘和山上宝物花落各家,谁能收入囊中,各凭实力和福缘,落魄山只选取一小部分,而且每一笔账目的来龙去脉,霁色峰都会清楚记录在案,如果陈平安翻看记录,觉得取之不当,或某物来历不正,还需要悄然归还福地。

  除了天地灵气充沛,福地的武运亦是相当不俗,这当然要归功于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裴钱的那几场“最强”破境。

  高君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真相:身边这位陈剑仙,竟是整座福地的主人?!落魄山?失魂落魄之落魄?难道浩然天下的仙府取名都如此随意吗?

  “当年那场十人之争,最终胜出的登上城头之人各有机缘造化,有人选择离开福地,也有人选择留下,换取一份仙家机缘。比如南苑国国师种夫子就得到了一幅五岳真形图,你们俞祖师对此物就极为上心,势在必得,只是种秋行事小心,又有陆抬从中作梗,在棋盘上无理手叠出,这幅仙图才未能成为你们湖山派的镇山之宝。”

  高君听到这里,神色尴尬。

  “五岳真形图炼化后与天地融合,故而福地最新五岳不在四国君主封禅范畴之内。后来种种天地异象,灵气节节攀高,就是福地品秩提升的外在显化,一座福地,各地应运而生的机缘多如雨后春笋。除此之外,福地武运亦是暴涨,所以如今的天下武夫,从炼体三境步入炼气三境,体魄坚韧程度也有了某种潜在变化,如鱼在水,昔年的池塘浅水更换为大湖,纯粹武夫习武练拳,就是一场类似鲤鱼跃龙门的追本溯源。”

  说到这里,陈平安伸手指了指湖泊,再指向溪涧:“逆流而上,武运渐渐浓郁如这条溪涧,水中撞石激荡有声响,淬炼体魄的功效越发明显。俗子极少能够察觉,天地造化只在不言中。”

  高君问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陈剑仙此次重返福地,是想要招徕我,让我更换门庭和师门谱牒,加入你们……落魄山?”

  陈平安直言不讳道:“如果高掌门愿意担任记名供奉或客卿是最好,只不过强扭的瓜不甜,高掌门未必愿意寄人篱下。况且以高掌门如今的双重身份,可能并不适合加入我们落魄山谱牒。我这次前来,其实是有个好与坏都得走一步看一步的初步设想,不过得先与高掌门聊过一场才能决定实施与否。如果决定方向的第一步就走错了,后果不堪设想,做多错多,对落魄山和莲藕福地都不是什么好事。”

  俞真意能够在藕花福地跻身元婴境,就此飞升离开,并不意味着高君也能在更高品秩的莲藕福地顺势上一个台阶,打破天道瓶颈,跻身玉璞境。

  究其根本,还是双方的修道资质有不小的差距。

  高君只是得了先手,再被此处天道所青睐。

  不过上山修道,先天资质、根骨之外,命好与否,机缘深浅如何,同样至关重要。

  所以高君将来能否成为莲藕福地历史上的首位玉璞境修士,只能说是五五之间。

  至少陈平安经过这次见面,对性情散淡、几无戾气的高君还是比较看好的。

  唯一的问题,就在于高君暂时没有某个心中认定必须达成的高远志向,也可以说是某种异于常人,甚至是与整个人间修士都不一样的野心,这可能就是高君与画卷四人这些历史上的天下第一人的最大差异所在。

  只是这种想法,旁人拔苗助长不来,只能是高君自己在修道路上的机缘巧合,在疑与不疑、心念加减间自然生发。

  高君沉默许久,强行按下道心起伏,问道:“陈剑仙的落魄山,像我这样的金丹修士有多少?”

  “不算下宗,再撇开记名客卿不谈,就只有一位金丹地仙。”陈平安笑道,“元婴修士多些,上五境再多些,其中飞升境,记名和不记名的,落魄山暂时有三位。”

  如此坦诚,一下子让本就不善言辞的高君越发沉默。

  一个宝瓶洲、一座落魄山尚且如此,那么整个浩然天下岂不是随处可见飞升境?!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一向“出门走江湖先跌三境为敬”的山主难得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一次:“高掌门别误会,落魄山这样的山头并不多见。”

  高君苦笑,转移话题:“不知陈剑仙那个所谓的设想是什么?”

  陈平安说道:“我打算缔结一份契约,除了高掌门和南苑国魏良,还有五岳神灵,几尊江水正神,四国君主,再加上钟倩和几位六境武夫。等于是修道之人、纯粹武夫、山水正神、山下帝王与我们落魄山共同订立一个相对比较松散粗略的契约。只说其中一件事,就是帮助各国建立钦天监,培养望气士,用来约束山上修士和武学宗师的行为,初衷还是要与你们几方势力说清楚我们落魄山的一些真实想法。”

  高君疑惑道:“陈剑仙,你们落魄山既有实力和信心,提升福地品秩至上等,生杀予夺易如反掌,又何必多此一举,自我约束?”

  陈平安笑道:“高掌门作为福地暂时唯一金丹,对湖山派何尝不是生杀予夺易如反掌,结果又如何?就不要半点规矩了吗?单凭高君一己之私和个人想法,就能够维持整个湖山派十六位练气士和数百人的生死荣辱?”

  高君顿时心中悚然:湖山派何时拥有十六位练气士了?为何不是十四位?!

  陈平安接下来的一句话,更让高君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位陈剑仙的肃杀:“与此同时,早点把话说清楚了,省得将来有人临死抱怨不教而诛。”

  高君神色肃穆凝重,沉声问道:“我若是执意不参与此事,结果又会如何?”

  陈平安微笑道:“大可放心,高掌门和湖山派都不会如何,以后只要保证井水不犯河水,你我双方就可以继续相安无事。”

  高君说要去祖师殿敬香,之后才能给出决定,陈平安就在凉亭等她归来。

  他转头望向女子背影,笑言一句:“高君心中无高君,还能奢望湖山派眼中有高君吗?”

  高君脚步一顿,没有转头言语,继续前行。

  小山除了山腰凉亭和山顶祖师殿,再无多余建筑,前山溪涧入湖,山后苍莽而已。

  高君步入寂静无人的祖师殿,有一位老人专门负责大殿灯火,昼夜不熄的如椽火烛使得原本略显阴暗的大殿异常明亮。

  等到高君步入大殿再关上门,便异象横生,剑气雷电满室光,蛟龙云纹绕梁柱。

  一把晶莹剔透的雪亮长剑倏忽飘掠而至,围绕着高君缓缓飞旋,如小鸟依人,十分亲昵。

  高君轻轻推开长剑,敬过三炷香,放入神案上边的黄铜香炉,再跪在蒲团上给那幅祖师挂像磕头,起身后,开始闭目养神。

  等她再睁开眼望向那幅祖师挂像时,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其实当初湖山派内部关于祖师殿内悬挂俞祖师挂像一事争议不小,光俞祖师应该以何种容貌示人就众说纷纭,有说仙风道骨的年老容貌更显威严的,也有说年轻相貌既儒雅又出尘的,还有说得道之后的稚童御剑姿容最为仙气的……吵得高君心烦意乱。

  关键是那三种不同意见代表着湖山派三座各自为营的小山头,所以这些年高君治理湖山派,只要遇到棘手的事情,就会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若是俞祖师在场,会如何做。

  陈平安坐在凉亭内,看着湖边有数人正在持竿垂钓,窃窃私语,偶尔抬头瞥几眼小山方向,多半是在猜测自己的身份,以及与高掌门的关系了。

  脚步轻缓,高君重返松籁亭,落座后,说道:“最后一个问题,陈剑仙和落魄山如何看待宛如自家庭院的这方天地?”

  高君的言下之意,当然是落魄山会不会为了自身利益,将莲藕福地涸泽而渔。

  “出门俱是看花人,河边多有钓鱼客。”陈平安笑道,“钓客若是市井门户,钓鱼是为了果腹,自然是钓起几条就吃几条,吃不完晒干,不然就是养在家中水缸里边。若是家境再宽裕些,有座池塘,就将鱼放养其中,薄江河溪涧、厚自家底蕴。”

  “这就像是湖山派的处境,以后会与松籁国其他成了气候的仙家势力,再与别国争夺那些适宜修行的仙家道种,将游鱼放养在湖内,无非是喂养以仙家术法,传授以道书秘诀。但是对我来说,既然整座天下都属于落魄山,鱼在何处,又有什么区别?至于我会不会厚宗门而薄福地,就是为何要缔结契约的原因所在了。修道之人,要小心饮鸩止渴;仙府山门,要担心厝火积薪。立竿见影之术,非长生久视之道。术法有高低,某些道理却不分大小,在昔年藕花福地通用的道理,到了浩然天下,一样适用。”

  陈平安最后补了一句:“这个比喻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一个叫陆沉的人最早提出。”

  高君若有所悟,自言自语道:“究其根本,事理分阴阳,都需要有人替天行道。俞祖师曾经为我言说顺逆,可能是当时我境界不够的缘故,俞祖师没有说得太过深远,只是提及修行之人,证道长生,欲想与天地同寿,宗旨在逆,故而始终为天道所厌弃。我现在觉得,先逆后顺,倒转阴阳,最终殊途同归,天地生养我辈修行人,修行人得了道再反哺天地,循环往复,才可以被称为修行极致。”

  陈平安点点头。果然,高君能够成为天下第一人,被冥冥之中的天意相中,不是没有根源和理由的。

  高君此时处于一种看似“六神无主,心不在焉”,实则“与道相契”的可贵境地。

  在俞真意最后一次出关,即将远游之前,高君曾经有一问:修道之人,何谓得道?

  俞真意当年掐剑诀,驾驭那把佩剑破空而去,剑光冲天而起,一线斩开湖山派上空的云海。

  他再摊开手掌,让高君闭气凝神定睛看。

  只见掌心纹路如山脉,山间雾霭升腾,幻化出一幅千里之外的市井画卷。

  人与山合,大道所指,仙山万仞斩太虚。亿兆生灵,山河如画,千里秋毫掌中看。

  陈平安不愿打搅高君,等到她回过神才开口笑问:“高掌门出身书香门第?”

  高君不知对方为何有此问,面露几分自嘲神色,摇头笑道:“我出身不算好,很早就上山习武了,而且读书不多。湖山派藏书虽丰,冠绝四国,但是我自幼就不喜读书,这辈子看过的书,精读泛读加在一起,连同拳谱在内,可能还不到一百本。”

  不比眼前这位青衫剑仙,高君只觉得对方不论修为、学识、胸襟、气度,都当得起“宗师”与“剑仙”两个称呼。

  由此可见,那浩然天下着实是让人既敬畏,又倍感气馁。

  难道陆抬的那个调侃并非全是妄言?

  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机会确实要离开井底出去看看,在那井口看天地。

  然后高君不知为何就发现对方脸色有几分悻悻然,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高掌门看书是有悟性的,难得,很难得。”

  高君犹豫了一下,说道:“陈剑仙方才说我们湖山派有十六位练气士,但是据我所知,目前好像只有十四人在修行。”

  陈平安笑道:“直说也无妨,因为这两位练气士对你们湖山派并无险恶用心,只是将此地当作一处绝佳道场。想必他们亦有扶龙之意,所以高掌门可以继续假装不知,心里有数就是了。其中一人,如今就待在臂圣程元山身边,真名桓荫;另外一人,真名黄尚,早就是道家的符箓修士了。他们两个都是跟随陆抬进入福地的桐叶洲外乡人,我对他们之所以并不陌生,能够一眼就认出,只因为曾经打过交道。而他们会在此隐姓埋名,估计是陆抬用来打发光阴的无聊之举了,高掌门不必多想。”

  言语既是人与人沟通的桥梁,人间多歧路,同样来自言语。

  高君神色微变。

  因为俞祖师曾经留下一只锦囊,叮嘱她将来结丹后,若能更进一步,可以收取两人为嫡传弟子,但是更多细节,俞祖师只字未提,而这两人的名字,正好是黄尚与桓荫,但是高君查遍湖山派档案,都没有查到两人的记录,她就误以为是俞祖师未卜先知的一句仙家谶语,不承想那两人早就身在湖山派了。

  至于臂圣程元山的存在,高君是一清二楚的。

  当年俞祖师离开南苑国,程元山同行返回湖山派。

  只是这位武学宗师这些年易容化名,如今就在湖山派担任祖师殿的点灯添香人。

  至于俞祖师当年与程元山达成了什么约定,程元山为何愿意在此隐姓埋名,高君不曾询问。

  有些事,就如陈平安所说,心里大致有数就是。

  高君问道:“陆抬与陈剑仙的关系是?”

  陈平安说道:“萍水相逢,莫逆之交,属于一别多年不曾重逢的挚友。”

  下山途中,陈平安问道:“高掌门知不知道一个叫钟倩的北晋国武夫?”

  “只是听说过,还不曾见过。”

  那钟倩是个神色柔弱的……魁梧汉子,听说他与人言语总是怯生生的。不过湖山派的秘密情报显示,此人发起狠来,就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了。

  高君问道:“陈剑仙,我能不能跟随你去一趟落魄山?”

  陈平安笑道:“礼尚往来,理当如此。不过我要先去一趟南苑国京城,两个时辰后,高掌门可以御风去往云海高处,我自会前去与你会合。”

  南苑国京城,有心相寺的清净,有状元巷的喧哗,曾经还有个进京赶考的举子黯然返乡。

  昔年跟随姚老头一起登顶家乡最高山,夜宿山巅,清晨时分,少年窑工登高眺远,第一次看到无比壮观的日出景象。

  后来误入藕花福地,在心相寺蓦然听到钟鼓响起,悠扬空灵,仿佛刹那之间,心就静了。

  世间可有一法,可解万般愁,安顿无限心,心定莲花开。

  两人走到山脚,陈平安告辞一声,身形化作剑光,转瞬即逝。

  见过不少奇异人事的高君仍是措手不及,错愕不已,很快释然,剑仙风采。

  黄昏里,山青花欲燃,十数条绚烂剑光合拢,一袭青衫现身山顶,独立春风夕照间,长久远眺。

  日落月升,天地暗室,如仙人蓦然解囊放出一盏灯,月光如水,噀天为白。

  在正月的尾巴上,处州境内又下了一场雪,只是不大,夹有雨水,雪后初晴,群山皆青,唯有披云山半青半白,如幽居佳人披狐裘穿青裙,又好似书通二酉的雪中高士,不与俗同。

  这一天,在莲藕福地的深夜时分,浩然天下的暮色里,金丹境修士高君和金身境武夫钟倩做客落魄山,只是被安排在不同的府邸,双方暂未相见。

  夜深人静,高君不愿在此呼吸吐纳。不告自取山中灵气,终究有那窃贼的嫌疑。

  既然无法潜心修行,高君便独自出门,拾级而上。

  在集灵峰山巅,她看到了一个乘月色登高赏景的同道中人此刻正坐在栏杆上,拎着一只酒杯,身边放着一只釉色青翠欲滴的玉壶春酒瓶,摊开一包酱肉,自饮自酌。

  高君没能认出对方,对方却一眼认出了湖山派掌门,吃惊不小,问道:“高掌门,你怎么也来了?”

  高君疑惑道:“你是?”

  听闻乡音,如饮暖酒。那魁梧汉子神色羞赧道:“我叫钟倩,北晋国那边的无名小卒,高掌门若是认得我才叫怪事了。”

  他没去过湖山派,但在北晋国一个世家子弟的书房中见过一幅高君的画像,还是真人更好看些。

  高君恍然,打了个稽首道:“见过钟宗师。”

  钟倩赶忙放下酒杯,抱拳还礼:“幸会。”

  双方都不是健谈之人,一时间便有些沉默。

  山风月明中,异乡相逢的同乡人各怀幽思,心事无穷。

  高君跟随陈平安离开莲藕福地,第一次踏足落魄山,发现与她早先想象中那种琼楼玉宇、鸾凤齐鸣的上国仙府出入很大。

  到了霁色峰,她除了感受到远比湖山派充沛的天地灵气,只说满眼景色,既不神异,也无奇诡,好像跟湖山派差不多。

  钟倩率先打破沉默:“我是被一个古怪老人和一个名叫沛湘的女子带来此地的,是谁带高掌门来的?”

  高君说道:“是此山主人,剑仙陈平安。”

  钟倩自嘲道:“果然还是高掌门的面子更大。”

  那个自称与朱敛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老人是落魄山的管家,至于那个叫沛湘的狐媚女子,好像是位供奉。

  钟倩说道:“听说明早霁色峰就要进行一场祖师堂议事。”

  高君点头道:“陈剑仙邀请我旁听。”

  本想婉拒,只是一想到如今自己的身份不单单是湖山派掌门,便还是答应下来。

  毕竟这次自己主动提出离开福地,初衷就是了解更多天外人事。

  那么想要更快、更直观地了解落魄山和浩然天下,还有比参加一场祖师堂议事更便捷的选择吗?

  钟倩笑道:“我也会参加,因为答应了担任落魄山的记名客卿。”

  高君犹豫了一下,问道:“钟宗师是不打算返回家乡了?”

  钟倩点头说道:“不回了。我跟高掌门不一样,有酒喝的地方都一样,至于家乡不家乡的,从小就没什么想法。听说这边的仙家酒酿有成百上千种,就是价格贵了点,得用上那几种山上神仙钱,我暂时都没见过,不过成了记名客卿,每个月都会有一笔俸禄。何况听说在落魄山有拳可学,比如南苑国国师种秋如今就是落魄山的人,我打算将来跟他请教拳法,若能拜个师,学得几分真传,那是最好不过了。”

  人的名树的影,昔年那拨齐聚南苑国京城的天下高手,魔教太上教主丁婴性情叵测,谁敢亲近?

  湖山派俞真意仙气缥缈,高不可攀。

  至于磨刀人刘宗、大将军唐铁意之流,虽说各有宗师风采,也都属于毁誉参半。

  所以在年轻一辈的江湖子弟心目中,他们都不如那位被誉为“文圣人,武宗师”的种夫子来得敬仰和亲近。

  山腰一处院内,沛湘正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仔细观察山顶那两人的言行。

  朱敛躺在藤椅上,双手叠放在腹部,闭目养神,也没有阻拦沛湘这种不讲江湖道义的行为。

  沛湘问道:“颜放,你觉得高君长得好不好看?”

  没有外人时,她还是习惯性称呼朱敛为颜放,这是朱敛在清风城偷偷挖墙脚时用的化名。

  朱敛微笑道:“各花入各眼,在湖山派弟子眼中,高君自然就是世间最动人的女子,若能一亲香泽,死在花下也愿意。”

  沛湘嗤笑道:“她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姿色还比不得泓下。”

  朱敛转头瞥了眼沛湘的手掌,见钟倩在以酱肉就酒,笑了笑。

  故乡滋味,都在味觉里。

  在他看来,如今口口声声对家乡无挂念的钟倩以后肯定会常常惦念,反而是高君,哪天她决定离开莲藕福地了,就会毅然决然,此后修行,极少伤感。

  沛湘问道:“以后福地内的‘两金’只会越来越多吧?”

  朱敛点头道:“这是一句废话。真正值得上心的事情,只是未来每个甲子内会分别出现几个地仙修士和炼神境武夫。”老厨子搓了搓手,呵了口气,“积雪消融,春风解冻,大鱼小鱼迸冰出。”

  沛湘轻声问道:“颜放,此次返回故乡,可有什么感想?”

  朱敛笑道:“除了给你当了一回马夫,还能有什么感想。”

  浩然天下,洞天福地,其实没差,无非是富吃贫,官吃富;贫吃土,仙吃凡。原来吃来吃去,都成一抔土。梦醒梦不醒,转头都成空。

  沛湘问道:“对高君和钟倩的不同选择,你怎么看?”

  朱敛懒洋洋道:“鸟雀不知山野好,徘徊飞旋小庭中。”

  沛湘思量一番,蹙眉道:“你别卖关子啊,到底是说高君不愿离开福地是宁做鸡头不当凤尾,眼界太小,还是说钟倩在落魄山落脚就像是从山野走入庭院,从有望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宗师变成浩然天下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庸碌武夫?”

  朱敛睁开眼,轻轻摇头:“早就说了嘛,各花入各眼,同一人的不同选择,不同人的相同选择,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沛湘妩媚抛出白眼一记:“就你歪理最多。”

  朱敛呵呵笑道:“惜哉元婴不读书。”

  沛湘一挑眉头:“狐国的春宫图历来销量绝佳,曾是清风城仅次于符箓美人的一笔财源,现在倒好,在狐国密库都快堆积成山了,这不是跟钱过不去吗?”

  朱敛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这种赚钱门路,落魄山哪敢碰?明儿霁色峰议事,有本事你自己去跟公子提这茬,反正我是打死不敢的。”

  沛湘建议道:“现在我们不是有下宗了吗,周首席在桐叶宗有个云窟福地,福地里有那花神山胭脂榜,折价打包卖给周首席便是了。这笔收入刚好可以算作我的私房钱,你帮忙与云窟福地联系,谈好价格,帮着卖,事后咱俩再来分账,不就等于多出一笔细水长流的收益?”

  朱敛也不说可行与否,只是问道:“你狐国的徒子徒孙有望结丹了?”

  沛湘点点头:“所以需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了,虽说以前攒下了点家底,可每年支出多于入账终究不是个事儿。”

  朱敛笑道:“说实话,不去谈长远,想要赚钱快,还得是捞偏门。”

  老厨子明显听出了这位狐国之主的言外之意,这是在拐弯抹角抱怨吐苦水呢,提及转售春宫图一事,就只是个话头。

  从许氏清风城搬到莲藕福地,狐国如同闭关锁国,与外界,尤其是将狐国视为游览之地温柔乡的练气士断了联系,狐国内不少手握实权的中五境狐魅以往赚外快的偏门财路就都没了,虽说有沛湘和一干嫡系心腹坐镇狐国,暂时还不至于怨声载道,可是长此以往,人心道心起伏不定,曾经的暗流涌动就会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洪水决堤。

  此外,狐魅不比修道之人,甚至不比开窍炼形的山野精怪,早就习惯了滚滚红尘里的灯红酒绿,一下子关起门来寂寥修行,使得狐国就像一座稍大的道场。

  虽说狐魅证道一事,落魄山与狐国早有纸面约定,狐族练气士只要有希望跻身洞府境,就可以单独外出,去往福地四国游历人世、涉足男女情爱之事。

  沛湘小心翼翼说道:“狐国在福地扎根,天地灵气几乎翻了一番,如果折算成神仙钱,其实落魄山已经十分厚待狐国了。”

  朱敛双手交错,大拇指互敲,微笑道:“这种分内事不用在意,否则就见外了。”

  沛湘一下子紧张起来。

  朱敛缓缓道:“狐族天生喜欢热闹,落魄山却是个清净地儿,这种矛盾暂时不可调和,自然而然牵扯到了狐国与福地的关系。如果换成别的山头,拥有狐国这么个随便经营就可以财源滚滚的聚宝盆,是绝对不会要求狐国关起门来的,毕竟跟谁较劲都别跟钱较劲。只需在福地划拨给你们一块地盘,方圆千里即可,届时狐国府门一开,管你们是靠什么路数挣钱,我们落魄山只管跟你们每一位狐族练气士收账,躺着收钱就是了,你们开心,我们也高兴,何乐而不为?”

  “所以公子不止一次跟我商量如何才能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既不干涉福地四国的正常发展,又能够让狐国有灵众生不觉得日子过得清苦。嗯,公子是用了‘清苦’这个说法。我当时笑说,衣食无忧,修行更快了,也不用被那些登门就是为了脱裤子的练气士当作老鸨和窑姐了,苦个什么,最多是‘清冷’。公子却说还是‘清苦’一语更恰当些,人生由喧闹骤然转至冷清也是苦,这跟官场上退下来的老人是一种心态,即便依旧锦衣玉食,也可优游林下,但是从车水马龙变成门可罗雀,别有一番苦滋味。”

  “因为是没有外人在场的私下聊天,我说话也没个忌讳,就说一旦想要万事周全,就会登天难,束手束脚,处处为难;可只要不去多想,事情说简单,就会变得再简单不过,比如早点准许狐国开门,落魄山再学崔瀺立碑群山,丢些铁律给你们,故意多冷眼旁观个几年十年的,再来一场有据可查、有法可依的秋后算账,犯禁违例的狐国众生该杀杀该关关……说句难听的,只需如此作为,狐皮符箓的来源都有了,如今宝瓶洲一张狐皮符箓的价格都炒到什么价位了?不比你沛湘卖几本春宫图更赚钱?”

  “公子却说再等等,是想要等福地四国百姓渐渐适应了山上有腾云驾雾的神仙、精怪鬼魅常在人间行走的事实,你们到时候再出现,哪怕数量多些,也习以为常了。凡夫俗子习惯了神仙怪异事,再从幽明殊途到人鬼共处,相互间都有了入乡随俗的雏形。与此同时,你们形若封山,落魄山逼着狐国练气士专注修道三五十年,将来再开门外出,境界修为高了,从早期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再到将来的单独外出,这期间也会少些意外。”

  “归根结底,公子是把你们所有狐族都当作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看待,不然你以为我提出的那个方案,公子当真不知道是利大于弊?只是可能在公子看来,这个‘弊’动辄是几条几十条狐族性命,是可以用一个短期收益注定更小的‘等等看’三字来挽回的。”

  “简而言之,公子要比你这个狐国之主更在意你们狐国。”

  沛湘幽幽叹息一声:“山主有心了。”

  朱敛神色淡然道:“施恩宜由淡转浓,由浓转淡反成仇。刑罚宜从严转宽,先宽后严怨其酷。所以下宗选址桐叶洲,崔东山担任首任宗主,而不是曹晴朗,公子再返回落魄山修行,我可能是最开怀之人,没有之一。”

  朱敛沉默片刻,抬头望向夜幕,微笑道:“当我们越对这个世界怀揣着希望,给予越多的善意,就会越在意世界是否回报以善意,还是反而还以恶意,就会越受累。如果觉得都没有关系,大概这就是一种修行。”

  朱敛抬起手掌,伸手一抓,握紧拳头:“天地间只有两种强者。我向这个世界获取了什么?或雄心猛气,气概凛然,取之有道,青史留名;或巧取豪夺,恶狠狠争来一场富贵名利,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

  朱敛抬起另外一只手,向外轻轻一挥:“我为这个世界付出了什么?穷则独善其身,名声不显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达则兼济天下,欲立掀天揭地的事功,自讨苦吃,缓缓向薄冰上履过。”

  最后朱敛怔怔看天,说了一句怪话:“少爷,老爷,公子……放债如施,收债如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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