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不敢,大人是十八岁中的进士,令老夫佩服之至,老夫考了几十年都没考上举人……呵呵,让大人见笑了。”
张问道:“以黄先生的见识,就算是做总督巡抚的幕友,也是绰绰有余,不知何以要跟我到这上虞小县来呢?”
黄仁直脸上露出沧桑的表情,强笑道:“大人是抬举老夫了,还是银子比较实在。”
张问尴尬道:“等本官有了银子,一定本利还上。”
“不急,不急。”
下午申时有晚堂,张问便下令升大堂,同样的仪式,同样的鼓点,同样唱道:“升……堂……哦……”
张问走上暖阁,在公坐上入座,皂衣跪拜,然后肃立。
“来人,带案犯黄大石上堂。”
这时候那书吏冯贵立刻紧张起来,实际上冯贵不是真的有恃无恐,他也是在赌,在新知县和旧主薄之间的选择。赌就有风险,如果张问的知县能坐得久,他冯贵肯定讨不得好。
但冯贵选择了管主薄,因为他觉得这帮人势力很大,选他们要稳一些,不像新知县张问,听说还得罪了上边的人。
黄大石戴着链条跪在堂下。
张问对冯贵说道:“念那日苦主的供词。”
冯贵当下心里就一喜,将供词念了一遍。张问问道:“黄大石,苦主李珂的供词,你可认罪?”
那黄大石一直注意着那个“从犬门入”,听得真切,当即就说道:“草民认罪。”
“好,拿给他画押。”
皂衣拿着供词下去给他画押。张问道:“现本官宣判如下,黄大石以盗窃金银罪,按《大明律》……”张问看向冯贵,冯贵低声道:“杖二十,枷示三日。”
张问继续说道:“杖二十,枷示三日。”
黄大石急忙磕头道:“谢大人不杀之恩,谢大人不杀之恩。”
皂衣将黄大石带下。
这时有衙役进来交签。签和牌票一样,都是派遣衙役用的,差点差役时使用签筒,筒中置签,上写各役姓名,差点某役,则抽其名签给衙役,事完差役将签交回。
牌票为纸质,上面用墨笔写明所办事情,限定日期,用硃笔签押,并盖官印。
衙役道:“禀堂尊,罗家庄欠纳粮税三年,去年已比较了相应粮长、里老,小的昨日得了堂尊名签,已拿了罗家庄家属,请堂尊示下。”
昨天黄仁直说对欠粮的一般都这么干,张问就发了签。这会儿他就回头问黄仁直:“比较是什么?”
黄仁直道:“抗税的,先打粮长,称为比较粮长,然后再比较里老,还不交,就比较欠纳家属。”
张问道:“那就带上堂来……比较。”
这时候黄仁直又低声道:“根本不是家属,肯定是欠纳粮户雇的乞丐。”
张问吃惊道:“为什么不按法律拿家属?”
“有亲戚在朝中为官。不按规矩比较,其他粮户会觉得不公平,所以雇了乞丐。”
“哦……”
这时候带上堂来的果然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头,骨瘦如财,怕就是为了一顿饭来代人挨顿打。
张问见他可怜,回头问道:“可以不比较吗?”
黄仁直道:“意思一下就行。”
张问便对边上的皂衣招了招手,那皂衣走过来,张问说道:“叫人下手尽量轻点,打完给顿饭吃。”
“小的明白。”
张问吩咐完,一拍惊堂木:“大胆抗税之人,给我比较!”
衙役将那老头按在地上,用板子啪啪打了十几下,就是比较完了。
“带下堂去。”
衙役正要去拖那老头,突然说道:“堂尊,他死了。”
张问大吃一惊,差点站了起来。后面的黄仁直低声道:“死了就死了,抬出去给雇主,自己解决。”
张问叹了一声气,说道:“抬出去,送还家属。”
过了一会,酉时已到,便击鼓退堂,张问回到内宅,换了衣服准备出去溜达。吴氏走进张问的房间,说道:“你又要出去么?”
张问点点头。吴氏皱眉,用严肃的口气说道:“大郎,你做了知县长官,乃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应该尽量关心百姓疾苦,怎么去那种地方?”
张问不觉脸上一红。
吴氏道:“你居然被人撞个现成,现在人人皆知,我听门子说百姓叫你……你知道叫什么吗?”
张问道:“什么?”
“昏官。”
第一折 乘醉听风雨 段十 卖身
昏官……张问在心里大骂那刑房书吏冯贵手段下流。他骂完冯贵,就拿起椅子上的青布直身宽大长衣,准备换衣服。
吴氏撩了一把掉在额头上的青丝,用严肃的口气说道:“大郎,老百姓已经说你是昏官了,还不退而三思,出去晃悠什么?”
张问取下松垮垮挂在肚皮上的镶银官带,头也不回地说:“昏官就昏官,总比没官好。后娘您不知道,今年年底有御史到地方考察,我当初在京师得罪了人……”
吴氏见张问取下腰带,咬了一下下唇,正色道:“大郎,快到屏风后面去!”
张问走进屏风,继续说道:“到时候那御史察到上虞县知县时,一看张问两个字,哼一声打个大叉叉,咱们就可以卷铺盖滚蛋了,然后背一屁股债成天介为柴米发愁。唯一的办法就是趁现在弄点钱,到时候把那官儿的腰包填满,才能继续做官。”
吴氏咬了咬,愁苦地说道:“只要大郎做个好人,日子熬熬就过去了,但一定不能盘剥百姓,知道吗……大郎,你要换那件青布衣服?”
“是呀,我得微服出去看看,有什么既不盘剥百姓,又能弄孝敬银子的法子。我可不愿意坐以待毙……县衙里这帮孙子,是铁板一块,我要是成天坐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这时候张问从里面走了出来,身上穿着青布直身长袍,头上戴着方巾,吴氏看说道:“那青布衣服你昨天才穿过,今天别穿那身,脱下来后娘一会给你洗了。”
“又不是很脏,穿都穿上了,懒得脱。后娘,你也换身衣服,一起出去走走,别成天闷在这院子里头,我在前堂的时候,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吴氏正色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随便出门?你也早些回来,明天下了堂,你也不在家吃饭么,那我少煮些饭。”
张问叹了一口气,“后娘也不必成天闷在家里,出去买买衣服,逛逛店面那些也好,那点花销也不是问题。”
吴氏黯然道:“还是少惹闲言碎语好,熬熬就过去了,等大郎……娶了妻,就有人说话了。”
张问只得一个人走了出去,月洞门口那几株桂花树已经开了花。高升和来福等几个跟班已经换好了衣服,屁颠屁颠地走过来,高升点头哈腰地说:“堂尊,小的虽然不识字,可也没想着要把条子给那冯贵,是冯贵拦住小的们,小的们不过就是差役……”
“行了。”张问道,“本官不计较那事了。”
就算没有那张条子,那冯贵设计好的,也会叫来公差让张问出丑,所以张问也没必要和这帮跟班计较,计较也没办法,他手里只有一个自己人,管家曹安,还得办其他要紧的事。
几个人一起走出县衙,外面就是县衙街,这条街挂着灯笼,但店面很少,来往的都是路人,东边有城隍庙,要从县衙街过去。向西走到县衙街的尽头,那里有个牌坊。
高升介绍道:“咱们上虞县一共三个牌坊,县衙门口有个忠廉坊,县衙街东西一头还各有一个牌坊。”
张问信步乱走,向南一转,不觉走到了沿江坊,那风月楼就在沿江坊上。这会儿夜幕刚近,曹娥江两岸的店铺都挂上了灯笼,红亮一片甚是繁华,江心有画船游弋,丝竹管弦之声,一派歌舞升平。
这时候张问见前边围了许多人,就忍不住也凑上去瞧。人群里边有个十四五岁的瘦弱女孩儿,正跪在地上,旁边插着一个草标,上书:卖身葬父。
张问这才看到后边有个东西,是一张草席裹着的尸体,那草席破烂不堪,只有大半截,让尸体僵直的小腿露在外面,脚上只有一双破草鞋,真是凄凉。
这时候旁边的高升低声道:“那草席里的尸体就是今天受雇挨打,被比较而死的乞丐,这女子是他女儿。”
一群人正议论纷纷,女孩儿低着头,一个中年长衣汉子蹲到地上,偏着头去看女孩儿的脸,看了一阵,问道:“要多少银子?”
女孩儿用蚊子扇翅膀一般的声音道:“十五两。”
长衣汉子瞪眼咂咂舌道:“啧啧,这么贵?一般奴婢也就八两,你这小脸模样儿也就普通,身上干瘪瘪的……就算年龄不大,最多也就十两十二两,这样,十二两,买副棺材也差不多了。”
女孩儿低着头道:“没有坟地,奴家问明了,地和棺材最便宜也要十五两。”
长衣汉子想了想,又问道:“身子破了没有?”
女孩儿红着脸低声道:“奴家尚未成亲。”长衣汉子还在犹豫。
张问摸了摸身上,有二十来两银子,心里泛出一股同情心理,想着帮这女孩儿一把,同时内宅也缺个丫鬟,弄回去帮后娘做点家务也行。他又想到自己和他老爹的死也不是没有关系,放在袖袋里的手迟迟没有拿出来。
这时旁边一个挑着担子的小贩见这边人多,便挑担走过来,一边吆喝:“卖梨,好吃的梨,梨……”
有路人问道:“多少钱一斤?”
小贩道:“五文,包甜。上好的梨,一个坏的都没有。”
那路人道:“虫子都是从里边吃坏梨,又看不到。”
张问听到这里,心里一亮,喃喃低吟道:“虫子都是从里边吃坏梨……”一个计划在他心里慢慢形成。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来福,又看向那个爹被自己打死的可怜女孩,这两个正好替自己给沈家送去把柄。沈家如果有了自己的把柄,大概就会放心利用我了吧……
张问摸出银子,直接丢在那草席上,说道:“二十两,我买了,好生安葬你父亲。”
那女孩儿这才看见了张问,忙磕头道:“奴家代亡父谢谢少爷。”
“叫什么名儿?”
“素娘。”
张问回头对跟班说道:“带回去签卖身契,帮忙张罗着先把她父亲卖了,入土为安。”
跟班弄来了一架推车,将那尸体抬上推车运走,围观众才心满意足地散了。刚才那长衣汉子打量了一番张问,摇摇头道:“二十两能选到中等模样的了……刚刚那素娘也就能做个干粗活的丫鬟。”
张问笑了笑,不置可否。
一行人走到风月楼门口,高升说道:“堂尊要进去玩儿么?”
张问看了一眼对面的茶馆,说道:“咱们去那边喝会儿茶再说。”
几个人上了二楼,小二招呼着入座,张问选了个靠窗的位置,高升等人坐在旁边的一桌,不敢和堂尊同桌。
张问也没尝出这茶馆的茶什么味道,看着人来人往生意兴隆的风月楼,他已经交曹安探明了,这风月楼正是沈家的产业。大咧咧去摸摸老虎屁股也好,先来个投石问路。
“高升,过来……你在上虞县混了多久了?”张问勾了勾手。
高升急忙把屁股从板凳上挪开,哗啦一声站起身,跑到张问面前,弯着腰说道:“小的打小就在这城里长大,这大街小巷转弯抹角没有小的不知道的。”
张问笑了笑说道:“好,牛皮吹得震天响,那我考你一个,这风月楼后边的老板是谁?”
高升瞪大了眼睛道:“沈家,沈云山啊,这个上虞县的人都知道。沈老板可不得了,上虞县的青楼、典铺、丝绸、粮米、药材,没有不粘手的……”
高升左右看了看,又低声道:“这沈老板只有个女儿,叫沈碧瑶,听说长得那叫一个国色天香,下边的人光是听见她的声音,魂儿就没了……”
张问故意问道:“看来这沈云山是个大财主,沈家……他们家在朝里有人么?”
高升歪头想了想,说道:“嘶……这个,小的倒是没听说。他们家几代都是商贾,在上虞县的田地也不少,倒没听说哪一代做过官儿。”
张问一拍大腿,当下便说道:“笔墨侍候!”
高升等忙屁颠屁颠地跑去找掌管拿笔墨,张问在纸上写道:着马捕头,立刻带快手到沿江坊,张问。写完递给高升道:“拿回去,给马捕头。”
“小的这就去办。”
张问和另外两个跟班结了账走下茶楼。不一会,方脸马捕头一脸浩然正气,骑在马上,左手按刀,时不时喊一声“闪开”,策马而来,马屁股后面跟着百十号皂衣捕快,拿刀的拿刀,拿弓的拿弓,还有十几个快手马队。场面十分强大。
马捕头在高升的带引下,找到张问,跃下马来,单膝跪地道:“属下拜见堂尊。”
“本官接到线报,有朝廷钦犯藏身在这风月楼中,给我搜!”
“属下得令!”马捕头站起来,一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