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汹汹,扬州兵力不济,依老夫所见,还是赶快发公文到苏州的浙直总督行辕求救,咱们先撤出扬州府避其锋芒。”
商凌正色道:“不行!本官代天子牧一方军民,岂能弃城逃跑?就算战死,本官也要死在公座上!”
梁师爷跺脚叹道:“贼军势如洪水,转眼即到扬州,中都(凤阳)、苏州(浙直总督府)兵马救援不及,大人何苦来哉?就算弃城,届时到京师通融关系,大人还是照样做官……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死守扬州有何作用?”
商凌道:“不过是些土寇而已,有何可惧!让扬州守备救援高邮,堵截贼军,本官坐镇府衙,招募勇士死守城池!”
“大人,扬州参将张琯刚刚调到扬州,咱们对此人根本就不了解……张琯好像是个秀才,是依靠与新浙党的关系才坐上参将的位置,从来就没有打过仗啊!”
商凌白了梁师爷一眼,心道我也是刚刚考上进士,如果不是靠新浙党的关系,能当上知府了?他也不便明说,只说道:“张参将有功名在身,却投笔从戎,定然有报国之诚;况且本府身为扬州府长官,危难之际必须坐镇府衙稳定人心,高邮又是扬州属县,不能坐视不救……命令张琯,即刻点兵救援高邮。”
张琯接到知府的命令,欣然率领扬州驻军主力五千步骑离开城池,向北开进。张琯军携带粮草辎重,又征兆民丁无数运送物资,队伍浩浩荡荡十分壮观。两日之后,人报高邮县城已经被贼军攻破,知县守衙身死。
官军各将听罢建议张琯回军扬州,拱卫府城。张琯提剑勒马,回顾众军说道:“贼军不过万余,皆是手持竹竿的乌合之众,我等大军讨伐,何足畏惧?传本将的将令,全军继续挺进,击溃乱贼!”
行至运河东岸,两军接敌,张琯策马走上一个山坡,极目望去,只见贼兵连绵不绝,人数众多。张琯寻思片刻,便想出了一个妙计。
此妙计出自《孙子兵法》。
他下令将运粮用的牛车赶到阵前,把几百头牛分成十二列,又将步骑夹杂在牛车中间,缓缓挺进到贼军阵前,然后下令在牛屁股上点火,意图冲击贼营。
不幸的是风向不对,此时刮的是北风,官军逆风而行;贼军顺风敲锣打鼓,大声呐喊,声音极大……官军营中的牛受火焰刺激,又受上风处鼓噪恐吓,顿时发起疯来,胡乱狂奔,乱作一团。
这时贼军轻骑飞奔而至,手执火箭一顿乱射,牛车起火,烟火漫天,官军阵营大乱,指挥失灵。贼军步骑趁机掩杀,官军争相逃窜,一触即溃。
当阵营溃散之后,被人在后面追击射杀,损失最是惨重,张琯军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几百骑兵跟在左右,仓皇向扬州逃去。
贼军由是缴获衣甲、兵器、粮草无数。
……
知府商凌闻前线大败,震愕了半天,“张琯出兵不过三日,五千兵马就赔光了?”震惊之后,商凌又愤怒非常,他怒道:“这个张琯没有一点军旅才能,是怎么当上参将的!”
旁边的梁师爷没好气地说道:“老夫早就说了,此人是凭关系来的……现在扬州兵马全部赔光,没法子守了,大人,咱们还是赶快走吧!”
商凌手脚发颤,“砰”地一掌拍在书案上,冷冷地说道:“兴化、高邮两县知县可以为国家杀身成仁,守土到最后一刻,本府堂堂进士,岂能软了骨头?来人,将败军之将张琯拿执市口,斩首示众!”
商凌坚决不走,一面写了官报上书朝廷,一面积极备战。
他在衙门里签押了书吏和皂隶的工作之后,便去城中各门巡查防御。走出府衙之后,商凌发现满城混乱,谣言四起。
许多百姓收拾了家当带着驴车要出城逃难,但是四门戒严,被堵在城门口出不去,城门处一时水泄不通;而更多的人舍不得城里的家业,听说贼军逼近扬州,恸哭震天。
商凌来到东门,东门口也是挤得水泄不通,百姓正对着城楼大喊,“官军全军覆没,知府都跑了,你们把百姓关在城里送死,有何益处?”“快开城门!”“二娃,你爹叫你回家收拾东西,你还站在城头上作甚?”
头顶上烈日当空,炎热非常,商凌是身体是属于那种“天生火体”,大冬天赤脚穿草鞋都不觉得冻的人,如此天气更让他头晕脑胀。他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大声喊道:“谁说本官跑了?”
皂隶敲着锣鼓,鼓噪道:“知府大人到!肃静!回避!”
百姓天生怕官,是千百年形成的条件反射,听到锣鼓敲打和皂隶的喊声,纷纷安静了下来,让到道路一旁。
商凌穿着红色的官袍,十分显眼,他大声说道:“本府是堂堂朝廷命官、扬州府的父母官,岂能离开城池半步!再有造谣者,休怪律法无情!”
“来人,开东门,要走的都让他们走,让留下的人,和官军一起抗敌,保卫扬州。本府指着苍天起誓,只要有一口气在,绝不让贼人踏进扬州城一步!”
守备官兵遂打开了东门,城门洞开,百姓们反倒不走了……大伙的家业都在扬州,谁又愿意离开故土,沦为流民?
商凌见罢心中安定了许多,他爬上一辆粮车,站在高处,撩起长袖挥着手臂高声说道:“兴化豪强为什么要造反?不就是因为官府要收他们的税吗?朝廷不收税,拿什么养百万甲兵抵御外寇,拿什么保护大明的子民!”
“税从何来?贫苦百姓负担沉重,朱门豪强歌舞升平,大明的天子代上天治理海内,岂能坐事不顾子民的血泪?所以朝廷推出了新政,要收朱门豪强的税,要减轻贫苦百姓的负担。兴化豪强只顾私利,就以甲兵抗拒正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必定会遭到天谴,我们扬州官民有何畏惧!”
知府是扬州的核心,商凌的积极态度立刻赢得了百姓的支持,人群中纷纷喊道:“保卫扬州!保卫故土……”
第六折 肯羡春华在汉宫 段四五 黑子
中兴元年六月,扬州府守城大战爆发。叛军首领罗玉璋一路携裹地方私兵,进逼扬州城,贼军兵临城下时、已有数万之众;而扬州官府在守备军全军覆没、援军未到的情况下,只以皂役和临时征召的壮丁拒敌,知府商凌下令紧闭四门,开始了惨烈的防御之战。
商凌在扬州很得人心,在他的主持下,扬州官民同仇敌忾,百姓纷纷走上城头助战。城中的百姓还贡献出了桐油等可燃物,待贼军架起云梯攻城时,官军便将桐油从城头上泼将下去,然后点火焚烧,贼军摔死烧死者不计其数……
扬州的战事很快传到了洛阳福王府。
一个太监小跑着奔进文昌楼,他一手抱着拂尘,一手抓着急报,长衣下摆随着步子不断翻飞,走得很急。
太监刚进文昌楼,就把手里的急报举了起来,气喘吁吁地喊道:“王爷,王爷,扬州反了!”
此时福王朱常洵正和皦生光对坐在一起下棋,皦生光听罢立刻侧目看向那个太监,但福王却装作没有听见,依然若无其事地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一粒黑子。
“王爷,扬州、扬……”太监见福王依然目不斜视根本不搭理,十分疑惑,话说了一半又咽下去。太监无法理解福王装逼的境界,心里有些怯,生怕因打搅福王下棋而激怒了他……但是,下棋有扬州造反的事儿重要吗?所以太监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皦生光的心思可不比太监那么简单,他当然明白福王……这样天大的喜事儿,此时不装何时才装?
所以风雅之人装逼要遇到知音才好装,皦生光很配合地不搭理那太监,故作高深地说道:“王爷,您这条大龙恐怕逃不出去了。”
福王朱常洵突然哈哈大笑,捏着手里的黑子轻轻放了下去,笑道:“我只需一子,满盘皆活!”
皦生光拈着胡须,看着棋盘,微笑道:“妙!妙!王爷这步棋妙,老夫不得不佩服。”
太监不知所措,像傻叉一样呆立在一旁,陪衬着他们两人在那里装逼。
朱常洵笑道:“区区棋盘谈何妙哉?先生献计京师刺案,那步棋才妙呢,哈哈……哈哈!成与不成,都在咱们的掌控之中!”
皦生光忙拱手道:“全仗王爷英明。罗玉璋敢铤而走险,不也是因为有王爷为他撑腰?”
两人说罢顿时相视大笑,得意之至。
京师刺案,完全是朱常洵党羽的安排,朱常洵才是点导火索的人。福王府势力极大,收买几个扬州府的江湖人物进京行刺,不过是小菜一碟……如果真的把张问杀掉了,接下来朝廷群龙无首,局势自不用说;就算没有成功,也能把矛头指向嫌疑极大的扬州大地主罗玉璋。
福王早已和罗玉璋有联络,给了他胆气。罗玉璋在诛灭九族的威胁下,又有福王撑腰,不揭竿而起该何去何从?
所以朱常洵才说,京师刺案成与不成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个局是谋士皦生光献计,现在成功了,福王对皦生光更加信赖,他以礼贤下士的姿态问道:“请皦先生指教,下一步我们应该如何行动?”
皦生光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道:“老夫万万不敢指教,老夫谏言,时机已到,可马上公布檄文,号令天下兴兵反抗伪朝!”
朱常洵把玩着手里的黑子,又问道:“起兵之后呢?”
皦生光道:“按照既定方略,不伐京师,反而挥师东南,先取凤阳,再取南京!”
“……在政略上我们要尤其重视,兵戈只是皮面,政略才是根本!王爷可昭告天下,废除新政恢复祖制,以仁政治国,这样一来,我们就能获得宗室、士人的支持;同时给罗玉璋封个爵位,以此为榜样,让世家大族、地方乡绅站到我们这边来。我大军一路东进,招募不满新政的地主私兵,实力将如裹雪球一般越来越大,最后割据南方,对京师形成绝对优势,天下大势定也。”
朱常洵道:“如果中都、南直隶驻军驰援扬州,先把罗玉璋部消灭了怎么办?”
皦生光笑道:“官军向来你推我攘,反应迟钝,在朝廷派遣大员授权南方之前,南直隶会有什么建树基本不可能。况且朝廷不得人心,罗玉璋一路携裹,只会越打越强。”
“先生所言即是。”
皦生光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我们先逐步蚕食南直隶周围城池,如果朝廷调西大营南下,便采用敌进我退不断消耗的方略……朝廷的南方官军被王爷牵制,北方还有建虏威胁,一旦建虏入关,京师必定要集中全部可以机动的兵力方能拒敌,西大营必被调回。那时,王爷在黄河以南将如入无人之境。”
“哈哈……”朱常洵的心情好极了。这时他才叫太监把急报拿过来,饶有兴致地翻开来看,看着看着,他又是一阵大笑,“皦先生,这份急报到我们手中之时,扬州必定已在罗玉璋之手。”
朱常洵将手里的东西递给皦生光,皦生光看罢点头道:“王爷所言甚是……守备已全军覆没,扬州如一座空城了。”
朱常洵笑道:“用运粮的牛车冲营?闻所未闻也,这个参将张琯还真是个人才。”
皦生光道:“此法是唐人注《孙子》时例举的战例,可并不是这么用的……如此看来,张琯不过是个迂腐的书生而已,吃败仗情理之中。”
……
扬州兵祸的急报也很快传到了京师;不久之后,到达京师的还有福王的檄文、以及有关建虏的预警。
扬州叛乱,福王造反,建虏入侵……很显然,大明政权已到了崩溃的边缘,朝廷充满了阴霾和悲观。
当太后张嫣看到福王那篇檄文,直接气晕了过去。檄文上把她描述得非常不堪,说她不守妇道,和姐夫通奸,淫乱宫廷,实在是下流之极。
同时朝廷里的大臣也惶惶不可终日,如果蛮夷铁骑或者叛军打进了京师,他们该是什么样的下场?有的胆战心惊、有的寻思着找关系和福王攀上交情,总之京师是人心浮动情况十分不妙。
一些大臣在恐慌中纷纷上书,要求改变新政、作出妥协,以免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礼部尚书就上了奏章,说按地价比例税收太偏激:江南一带地价很高,收成还抵不上税赋,根本就是断了地主们的活路;最好的办法是稍微妥协,将税赋制度改为按收成比例税收,给地主们一条出路,以免他们狗急跳墙。
……
各种各样的信息传到宫廷,太后张嫣似乎已经麻木了,她从羞辱、忧虑、惊慌中走过来,人已经瘦了一圈。她整天都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光的白色,是由七色混合而成;而她的白色,是由绝望和仇恨而成。为什么藩王争夺天下要用她的名声来做牺牲品?
一个善良的女子,她的心已经蜕变得面目全非。檄文让她更加明白,她对张问的爱慕之情并不美好,反而十分丑陋,这是美好的梦想被撕裂的绝望;她还保持着清白,却被人诬陷冤枉煽动人心,她有口难辩,于是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人有时候并不是想象得那么脆弱,尽管张嫣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是她依然挺过来了,而且渐渐地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