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来福号称不识字,当然不能记录,他洋洋得意地说道:“小的挨个询问,只在心里记住利息最低的钱庄。”
张问看了一眼曹安,拍了拍桌子上的本子,笑道:“你这识字的,还没不识字的办事利索。”
曹安愕然道:“也没个帐,这小鬼会不会收了别人家的好处?”
来福急道:“曹叔,您可别把屎尿盆子没头没脑地往人家头上扣!”
张问笑道:“好了,好了,别争,以后到了地方,只有你们两个才是我从京师带去的人,明白?”
来福感动道:“东家,有您这句话,小的就是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啊。”
张问打了个哈欠说道:“这京师水太浑,也好,到安静的地方享享福去,也好让你们有油水置办点家当不是。你们都把利息最低的比较一下,哪家最低,就去哪家借银子吧。”
结果当然是沈氏钱庄,张问很自然地叫曹安第二天去和钱庄谈借贷事宜,借了二千两银子(一两银子可以买三四百斤米),张问用这些银子打点了吏部的人。
这时,张问总算松了一口气。
因为沈氏虽然依附李家,但没有白拿二千两银子打水漂的道理。可见李家见张问如此胆小,根基又浅,没有过多放在心上,于是将张问这个小隐患,移交给地方上的绍兴府大地主沈氏处理了。
很快吏部就有了消息,有人弹劾张问道德败坏,例举了许多无中生有的小事,张问便从六品被贬到七品,下放浙江省某县做知县,张问去领了上任公文。
吏部下达两份公文,一份给张问,一份传到两浙承宣布政司,布政司再下公文到绍兴府,绍兴府再下公文到上虞县,一层层下达。大明王朝就是靠各级文官维持帝国的统治和国家的运转。
一般情况下,这些公文不会出错,因为有“照刷文卷”和“磨勘卷宗”两套监督体系。如果公文出了纰漏,是重罪,轻则被打几十棍降级,重则斩首。如《大明律》规定:凡照刷有司有印信衙门文卷,迟一宗、二宗,吏典笞一十;三宗至五宗,笞二十;每五宗加一等,罪止笞四十。
张问要去上任的官,是浙江绍兴府上虞县知县一职。原来的知县病死了,空缺了职位。而张问这样的年轻人,又是进士出身,是担任地方首长的绝佳人选。
几十年前高拱在内阁的时候,订立了一条法律:年满五十岁的人,不得担任地方长官。
因为老头子们年纪大了,想搞政绩爬上去岁数也不允许,一当长官,除了贪污弄钱,基本没有其他追求。
张问领到公文,哼着小曲,对着曹安和来福指手画脚,“这院子别租出去了,那些个粗手粗脚的,不知会把我的院子弄成什么样。”
“是,东家。”
“曹安,一会叫来福出去买把牢些的锁。”
张问的感受就像青楼里卖笑的伶人,强作欢颜,讨人开心。他心里暗暗地想,等时机成熟了,非得把这来福除去不可。
正在这时,来福屁颠屁颠地跑进来,“东家,东家,门口有人求见。”
张问心道:沈家的人也该来了。
“没有名帖么?”张问说道。
来福哈腰道:“他们说是钱庄的人。”
“哦。”张问脸上不快道,“带进来吧。”
来人有两个,一个老头子;后面跟着一个女人,戴着斗笠,斗笠上还垂着黑纱,看不见脸。
老头是个瘦干的老头,穿着一身灰布长袍,留着山羊胡,两腮深陷,昏暗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偶尔会露出精光。
女子一身玄衣,头戴斗笠,不是大侠打扮是什么?女侠没有带剑,因为大明律,除了军队和官方的捕快等人,只有有功名的人才能仗剑而行。张问可以带剑,这大侠却不能,不然在街上直接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抓了。
老头拱手道:“鄙人姓黄,名仁直,沈老爷的朋友,见过张大人。”
张问脸色尴尬道:“才借没几天,你们来是……我马上要去浙江做知县了。”
他强调是浙江。
“张大人不介意的话,咱们可否借一步说话?”
“好,二位请。”
于是三人就进了北边的客厅,来福上了茶,走出房间将门带上。那戴斗笠的女子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将门打开,自己站在门口。
二人分宾主入座,张问端起茶杯道:“黄先生请。”
黄仁直这才喝了一口茶,说道:“老夫以后就是张大人的幕友了,还望张大人多多指教才是。”
张问故作愕然道:“黄……先生,要跟着我去浙江?”
黄仁直点点头。
他用不可抗拒的口气说老夫就是你的幕友了,后面的意思就是:因为你欠咱们的钱,老夫得跟着你,有了油水要还钱。
张问又指着门口那玄衣女侠,说道:“她呢,她干嘛的?”
黄仁直道:“大人可以叫她笛姑,她是来保护大人的。”
“笛姑,那她会吹笛子了?会吹箫么……哦,那个、她做保镖领钱么?我堂堂大明官员,有公差保护,她保护什么?”
黄仁直淡淡地说道:“有人要杀大人。大人死了,那二千两银子老夫怎么向东家交差?”
“杀我?”张问一脸吃惊道,“东林的人要杀我?可……这也犯不着刺杀吧,杀官形同造反!”
黄仁直摇摇头道:“是浙党的人。”
“不会吧!为什么?”张问差点惊得将手里的茶杯掉到地上,其实他已猜到原因。
第一折 乘醉听风雨 段三 手枪
黄仁直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用淡淡的口气说道:“大人也知道,今年丁巳京察,浙党一心要彻底清除朝廷的东林言官,两边水火不容。如果张大人被刺,嫌疑最大的就是东林,东林定会被怀疑是为了铲除叛徒而刺杀朝廷命官。那时候浙党便借机发难,把东林搞臭。张大人明白了?”
张问早已猜到原因,只是惊叹他们的触角伸得好长,对浙党内部的密事也能得到消息。他想罢忙作恍然大悟状,又紧张地看着门口站的那女侠笛姑,问道:“她能行吗,万一她先被杀了,我不会武功,黄先生会?”
黄仁直还是淡淡地说话,胸有成竹,“张大人放心,他们刺杀朝廷命官……张大人这样的朝廷命官……左右只有几个人,总不会调一队兵马围剿大人吧?”
“唉,只好听天由命了。”张问叹了一声,故作无奈地说道。
“张大人尽快把这里的事办了,好动身赴任。大人放心,您怎么当官老夫不会管,只要大人有了银子记得还钱就是。”
张问忙道:“我从未到地方做过官,有些不明白的,还请黄先生指点。不然要是被罢了官,你们的银子也没地方收不是。”
黄仁直点点头:“这个自然,只要是老夫知道的,定会知无不言。”
张问笑道:“好说,好说。”
因为他们是去浙江,有京杭运河,所以走水路。一行六人上的是一条官商船,一切花费记公家头上,张问是去赴任,正宗公干。
这艘官船是明朝的大船了,长九丈,两桅,满载排水四百料,高大有船楼。张问达乃是朝廷命官,住楼上的船舱。
木头船舱里陈设不俗,雕窗前面垂下的竹帘,窗前古色古香的木桌木椅,都给人淡雅的感觉。
张问旁边坐着那个女侠笛姑,斗笠已经取了,脸上戴着一副硬布面具,一句话不说,让张问有些好奇,这人为什么不以真面示人?
笛姑以一个很舒服的姿势歪在椅子上,很松懈的样子,如果不是那面具上有两个窟窿,睁着的眼睛露了出来,甚至让人觉得她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张问心道:看样子此人还有些身手。
因为张问明白,笛姑此时的松懈,是为了在安全的时候保持体力和精力。
“我说女侠……那个笛姑,你干吗老弄些玩意把脸遮住?”张问面带着轻浮浪荡的笑容问道。
笛姑一双眼睛里露出懒洋洋的神色,很无聊地这里看一眼,那里看一眼,就像个没人陪的二奶,可张问和她说话陪她解闷了,她却一副根本没听见的模样。
张问又道:“你可是冷美人……可你脸上蒙层玩意,再怎么冷,别人也不知道你是佳人不是。”
笛姑看了一眼张问,没有任何表情,如果不是眼睛十分明亮,肯定给人空洞的感觉。
笛姑还是不搭理他,张问依然笑脸说道:“按这船的航速,咱们要在这里呆些日子了,没有一个月,半个月总有吧。大伙走到一起了,说说话儿有什么关系?”
这时笛姑总算说了一句话:“请大人不要穿官服,换常服。”
声音很温柔,软软的没有什么气力的样子。
“你总算是说话了,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张问达没好气地说。
笛姑又慵懒地说道:“我只是提醒大人,大人随意。”
“得,看你还真当回事儿了,我估摸着吧,咱们就是没事瞎操心。”张问嘴里这么说,但还是进去换了一身布袍,毕竟那笛姑说的不无道理。
张问换了衣服,再次问道:“你为什么不让人看你的脸?”
笛姑总算懒洋洋地又说了一句话:“大人真的想知道吗?”
“为什么不让人看你的脸?”
笛姑道:“通缉公文上有我的画像。”
“什么?”张问的屁股挪了挪,“你……你是江洋大盗?”
笛姑摇摇头:“大人最好不要说出去,说出去我也有办法跑,我跑了,大人恐怕有些危险。”
张问吸了口气道:“我说什么,你是不是被通缉关我什么事……对了,我是朝廷命官,那个……”
笛姑道:“大人不必解释了,这会儿大人知道我是通缉要犯,总是心安一些了吧?”
“我知道你是要犯,为什么还要心安?”
“大人一路上不是一直担心我只会花拳绣腿吗,一个只会花拳绣腿的人,被通缉了,还能不被抓住?”
张问笑道:“哈哈,笛姑真是冰雪聪明……不对,我什么时候说你是花拳绣腿?”
笛姑的眼睛露出一丝笑意,张问继续轻浮孟浪地说道:“我喜欢和爱笑的人一起,不过这不爱笑的人笑起来……”
笛姑对张问轻佻的话不怒反乐,说道:“褒姒如果常常笑,她的笑就值不起烽火戏诸侯那样的高价了。”
这时候风浪的哗哗声音中,响起一阵琴声,张问侧耳一听,清脆婉约,十分好听,让人联想到一个白衣娇娃坐在古筝后面的场面。
门外有人说话。
一个声音道:“定是妙春姑娘在弹琴了。”
另一个声音道:“啧啧,真他娘的好听啊。”
“琴好听,只是水中望月。不如咱们瞧瞧去,听说王公子上次只看了妙春姑娘一眼,就得相思病死了,唉,红颜祸水啊。”
“咦,那窗子开着,走,赶紧的,一会关上就没机会了。”
然后就没了声音。
张问和笛姑对望一眼,张问道:“不会是想把我勾引出去,好行刺吧?”
笛姑没有说话。
过得一会,张问一副色急的样子,站起身踱了几步,喊道:“来福,来福……”
来福屁颠屁颠地跑了进来,说道:“东家、东家,您有什么事儿吩咐小的?”
“去看看,那弹琴的人长什么样,回来告诉我。”
“小的这就去。”来福跑了出去。
张问又看了一眼旁边的笛姑,笛姑已经恢复了先前那样的慵懒,舒服地坐在椅子上,似发呆眼睛又在转溜,完全不管张问干什么。
过得一会,跟班来福跑了回来,哭丧着脸。
“怎么了?没看见?”
来福道:“那门窗全部关着,小的就用指头沾了口水去撮窗纸,哪知道廊道里扫地的杂役不问青红皂白就扇了小的一巴掌,小的骂关你屁事,结果那杂役……”
“得了,得了!”张问道,“没看见就算了,以为我稀罕似的。”
这时来福回头看见门口正在扫廊道的一个短衣奴仆,便立刻指着那奴仆说道:“就是他!”
来福走到门口,指着那人的鼻子骂道,“你还挺能,敢打老子。”
张问说道:“来福,休得生事,到下边去。”
“是,东家。”来福狠狠地瞪了那奴仆一眼,才走了出去。
“这没长脑子的,把老子的脸都丢完了。”张问不爽地嘀咕了一句。
这时,一个端着茶盘的女子突然走到门口,张问抬头一看,心里顿时一紧。那女子十分怪异,穿着交领短上衣,衣带却没系,衣服松松地搭在身上,里面什么都没穿,一对面团似的奶子若隐若现,正随着步伐像果冻一般上下颤抖……
张问看了一眼那女子拖着茶盘的手,是右手。一般端茶盘,都是左手托住盘底,右手方便端盘里的茶杯,而她却是右手托盘底,莫非右手藏在下面,握着利器?
“站住!谁叫你送茶来的?”张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