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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州樱魂抄

上州樱魂抄 吉光骨食 56298 2023-11-19 00:52

   上州樱魂抄

   上州樱魂抄

  

  

  

   景之序 女将切腹

  

   深秋的上野,景致较之甲斐,别有一番风情。

  

   马场民部端坐在马鞍上,他年近半百,腰身依然挺得笔直。

  

   这个名为信房、位列武田二十四将、人称“不死的鬼美浓”的男人,头盔挂在肩旁的扭结上,容貌硬朗,眉毛浓密,两鬓已见斑白,但身披赤色重铠的身姿,依然如同当年一般威武骇人。在他身后,是站满半个山坡的三百骑兵。

   三百名骑兵,与他一样,身披甲叶染成红色的铠甲,沉默,安静。

  

   战马身上也罩着染红的马衣,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上,画着红色的武田菱家纹。

  

   甲州赤备,全日本最精锐的骑兵。

  

   “四年了。又站在这个地方了啊。”信房感慨地说。

  

   四年前的永禄四年,也是在这个地方,马场信房跟随主公武田大膳大夫信玄,试图以甲斐赤备打开西上野通往越后的通路,然而所向无敌的武田家铁骑,却在此狠狠地吃了一个败仗。有“上州之黄斑”异名的长野业正,以七十一岁高龄,率领西上野的武者们,一步不退地浴血奋战,斩杀甲信男儿五百余名,纵使甲州双虎(饭富虎昌、武田信玄)亲临,也没能敌过业正与其麾下上野十六枪的猛攻,不得不狼狈撤兵。事后连一向不将天下英雄看在眼中的信玄也哀叹“只要业正还活着一天,上州就拿不下来。”

  

   幸而当年十一月,长野业正便病逝于箕轮城。自此,拦在武田信玄面前长达九年的通往越后的碓氷岭门户,终于洞开。然而武田家内部又有异变,信玄不得不先平定领内事变。再次发兵上野,已经是四年后的今天了。

  

   九月末尾的空气中带着微微的寒意,三里外,高耸于山坡之上的箕轮城看上去与四年前毫无二致,而城中那位令人敬佩又恐惧的稀世英杰,已然不在了。

   “马场大人,请下令攻城吧。”

   清爽的女人声音。说话的女人年约二十三四,肤色白皙,容颜秀丽,一身戎装打扮。蓝地内袄上绣着赭色与绿色的蝶形花纹,外罩白色甲衬。与自己亲率的赤备骑兵不同,她穿着用靛草染成蓝色的铠甲。胯下的桃花马披着的也是蓝色马铠,看上去与赤备骑兵格格不入的样子。

  

   这女人名叫多鹤,并非信房的部下,而是真理的侍女之一。

  

   武田家门风尚武,信玄的两个长女出嫁前都是嗜好舞刀弄枪的假小子。三女真理姬今年年方十五岁,此次征伐上州,也随父亲一同出阵。

  

   信房颇喜欢这个公主,但战场之上,不是女人应该存身之所。和当时的多数武士一样,信房有着近似迷信的固执。

  

   “女人上战场,是会带来厄运的。”

  

   然而主公信玄并不信这一套。

  

   “一派胡言。所谓天命,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不要把什么都推给女人!”

  

   信玄生性严苛,对于自己的儿子、兄弟甚至父亲,都是冷酷无情,唯独在对待女儿的态度上,温柔的近似溺爱。真理要求和父亲一起出阵,信玄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然而公主并不满足。

  

   “我想和马场大人一起做先锋。”公主这样说道。信房听言不禁皱起眉头。他虽然也喜欢这个娇媚的女孩,将其当作自己亲生女儿一般无二的疼爱,然而战场之上危机四伏,要他照顾公主,实在是不愿意。信玄自然知道信房的想法,果断的拒绝了真理的要求。公主无法坚持,于是提出另一项要求。

  

   “让多鹤代替我,和民部大人一起做先锋吧!”

  

   多鹤是信玄爱将小山田信茂的一个远房侄女,从前是信玄长女黄梅院的侍女,黄梅院出嫁后,就照顾真理。

  

   身为武门之女,多鹤颇通军学,弓马娴熟。信房想了一下,同意了。然而他提出了条件。

  

   “多鹤可以与我随行,但战场之上,我无暇照顾她。还有,如果她违犯军规,我也一样会以军法秉公处理。战阵非儿戏,主公与少主同意的话,我就带她去。”

  

   信玄同意了。真理似乎并未理解信房话中的严肃意味,想都没想也表示了同意。

  

   “马场大人是父上的先锋,多鹤你就做我的先锋!”出发之前,真理兴奋地对多鹤说。

  

   一路上,多鹤一直神色严肃地坐在马背上,没有一句话说。这一点令信房颇为满意。

  

   “是个懂事的姑娘。”

  

   经过一夜的急行军,信房率领的两千骑先锋已经到了箕轮城下。是等待信玄的主力到来,还是率先攻城呢?信房尚未来得及做出判断,一直沉默的多鹤却说出这样的话。

  

   “不等主公的部队前来,立刻攻城吗?说说你的理由。”信房问道。多鹤提出攻城的瞬间,他也决定立刻攻城,但还是想听听这个年轻女子的理由。

  

   “此处地势开阔,无可隐蔽,我军一到,敌方早已发现。多等一刻,就是多给敌人一刻准备的时间。”多鹤言辞流利,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主公的主力部队也是骑兵,速度不会比我们慢太多,预计再有一个时辰左右也就抵达了。我军现在攻城,一个时辰之后,双方应该都已经战至力疲,而此时主公部队到达,多了生力军,敌人却没有部队补充,必然溃败,箕轮城一鼓作气可以夺下。”

  

   “说得好!”信房用手中的军配一敲鞍轿:“传令下去,做好攻城准备,一刻钟之后即行攻城!”

  

   先锋部队未携攻城器械,攻城,唯一之策是以骑兵绕城疾行,在马背上向城中发射点燃箭头的火矢,同时斩伐树木,做成简易的蹬梯与撞锤。这些东西面对箕轮这样的坚城,效用不大,然而可以有效牵制城中的兵士,令其无法充分进行守城准备。命令传下,带有弓箭的骑兵立刻下马,在箭矢上缠裹布条,浸泡在随身携带的油壶之中。另有人去旁边森林中伐取合适的树木,做攻城的准备。然而就在攻城的准备开始不久,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箕轮城的城门忽然大开,一队骑兵自门内冲出,带起漫天烟尘,直奔信房的队伍而来。说是一队人马,然而仔细一看,只有十余骑。为首的武士骑着一匹黑马,身穿黑色鎏金大铠,外罩深紫色直缀,头戴饰有狭长锹形前立的头盔,手持一杆乌黑长枪,威风凛凛,有如猛虎一般。

  

   信房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当年的长野业正,在战场上就是这幅打扮。然而业正已死,那么能身穿此甲之人,就只有一个人了。

  

   “此必是业正之子长野业盛。”信房将军配插在腰带上,从马童手中接过长枪:“没记错的话这孩子今年还不到二十岁,据传他的枪术是上野一本枪上泉绣纲亲传,不可轻敌!”

  

   虽然敌寡我众,然而此时形式对信房竟是十分不利。因为没有打算等信玄主力部队来到,而是决定立刻攻城,因此并未设置拒马与鹿寨,信房的先锋部队中没有装备铁炮,有弓箭的武士此刻也都在马下准备火矢,无法立刻组织有效的防御。万一被敌人冲入阵中,打乱阵型,虽然敌人只有十余骑,依然可能会导致溃败。箕轮城城门到信房的军势之间,是毫无屏障的空地,箕轮又是山城,地势较高,业盛顺势而下,速度快的惊人,声势也极为猛恶。

  

   “拦着他!”信房举枪大喊。如被业盛冲入阵中,后果不堪设想。然而队伍前都是正在马下浸泡火矢的人,一时间要散开也来不及。多鹤一拽缰绳,纵马迎着业盛冲上去。

  

   “我去阻挡敌人片刻……”

  

   她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完。无论如何她毕竟是个女人,即便精神上有所准备,武艺亦难与男子相抗衡。更何况事发突然,她所处地势又低,要阻住业盛的突击,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只要能多拦住敌人片刻,就能多为同伴争取片刻的时间。

  

   业盛的战马,转眼之间已经到了离武田军不足五十步远的地方。多鹤连头盔都来不及戴上,拔刀纵马迎上去。

  

   “是个女人?”业盛冷笑一声,并不理会多鹤。其身后的一名骑士猛一催马,从业盛背后冲过来,手中战枪直刺向多鹤胸前。多鹤慌忙举刀去挡,不料对方忽然将枪锋回撤,长枪的枪杆横扫过来,正打在多鹤马颈上。多鹤的桃花马一声哀嘶,在山坡上斜退两步,翻身摔倒。

  

   此时,长野业盛已经自信房右侧约二十步远的地方冲入了武田军阵中。手中长枪一挥之间,已经有两名武士落马身亡。他第三枪刺出,中枪之人拼尽最后力量,紧紧攥住刺进腰下的枪杆。业盛松手弃枪,拔出腰间大刀,一刀斩落那人头颅。

  

   此时其余十余骑也冲进了武田军阵。

  

   “大事不好!”信房挺枪纵马冲过去,跟在背后的亲兵也急忙跟过去。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长野业盛与部下高声呐喊,挥刀舞枪,尽情砍杀。混乱如同投进水面的一粒石子,涟漪迅速扩散开来,蔓延到整支队伍中,人喊马嘶乱成一团。

  

   业盛的人马在武田军阵中一路劈杀,待信房好容易组织起反击,业盛等人已经又冲出了队伍,高声呐喊大笑着,返回了箕轮城中。城门关闭,城墙上已经有弓手严阵以待。

  

   “哎!”信房狠狠地把马鞭摔到地上,马童连忙捡起来。

  

   “一败涂地,竟被一个毛头小伙子打了个措手不及呀!”

  

   信房懊恼地用拳头敲着马鞍。他看到多鹤正牵着马,一瘸一拐地走回阵中,然而此时信房心情烦闷,没有理她。

  

   平心而论,多鹤没有做错任何事。她的表现甚至比其他武士更好。

  

   至少在业盛令人猝不及防的突击中,她是唯一一个主动迎击之人。若她是男子,信房必会予以嘉奖。

  

   但她是女人。这场突如其来的惨败,似乎更验证了带女人上战场会带来厄运的说法。

  

   “我方共损失十八人。”负责查点损失的武士大将在信房身后半跪着:“二十一人负伤,但伤势都不严重。”

  

   “留下对方几人?”信房明知故问。他看的清清楚楚,业盛领来的十余骑,一个不少的跟着他回了箕轮。堂堂甲斐赤备,被一个黄口孺子突阵斩将,全身而退。虽然损失不大,但着实令人面目无光。就在信房懊恼之刻,忽然又有一名骑兵组头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马场大人,不好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真理少主派来的那位……叫多鹤的,说要切腹呢!”

  

   “胡闹!”信房啪的又把马鞭摔到地上:“还嫌不够烦吗?”他跺了跺脚:“快带我去!”

  

   多鹤是真理的侍女,真理把她托付给信房,如果是两军交战时战死了,乱军之中无法保护一名女子,也还有话可说;如果让她自尽,那确实无法交代。信房快步走过去,围着的人群连忙散开。

  

   多鹤已经解下了铠甲,脱掉了草鞋,盘腿坐在草地上,手里拿着短刀。两名年纪较大的军士正拽着她的胳膊,要夺下她手里的短刀。

  

   “住手!”信房大喝一声,大步走过去:“你胡闹什么!”

  

   军士趁势夺下了多鹤的短刀,退往一旁。多鹤严肃地看着信房,伏身行礼。

  

   “民部大人,请允许我切腹谢罪。”多鹤抬起头。信房强行控制住自己才没一脚把她踢倒。

  

   “你又没有错。”信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一点,“此次虽败,损失不大,即便错在你,也罪不至死。别胡闹了。”

  

   “损失虽然不大,但对士气打击严重。”多鹤认真地说:“而且如非我提出即刻攻城,而是等待主公前来,我方就可以布下鹿寨拒马,也不至于受到突袭时毫无准备。这是我的过错;拦阻敌军失利,令敌人冲入阵中,也是我的过错。按照军律,应该以死谢罪。”

  

   “混账。”信房终于忍不住骂出一句粗话:“你不说,我也是打算攻城的。再说你一个女人,要去拦住十几个男人,岂能拦得住呢?!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如果因为一个判断失误就要死,整个甲州都没有活人了!”

  

   “民部大人。”多鹤平静地忍受了信房的愤怒:“首先,士兵们需要重整士气;然后,我亦必须令真理少主懂得战争究竟为何物。”

  

   “放……”信房用力跺着脚,把半句脏话吞回去:“跟真理又有什么关系!”

  

   “战场上,身为武士,必须要为自己的判断和行为负起责任,不可以‘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这样的理由作为逃避的借口。”多鹤说:“至少不能让少主有这种想法。大人,我心意已决,请将短刀还给我。”

  

   “我不许你死!”信房恼怒地丢下一句,转过身不理她。他本就是口拙之人,更何况,即便是伶牙俐齿的男人,也未必能够和女人讲赢道理。

  

   “大人。”多鹤看着信房的后背,忽然一下子跳起来,身边的军士出其不意,被她一把将短刀夺了回去。信房闻声回头,只见多鹤重新坐下,双手握刀对准自己的腹部。他大喝一声:“给我住手!”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多鹤说着猛地将短刀刺入自己腹中。

  

   信房伸手要夺刀,已然晚了。短刀刺入的部位在裙裤腰带上方约一寸,她鼓足力气,将短刀猛地向右一推,衣襟立刻染上了血晕。

  

   “你!”信房弯腰抓住多鹤的肩膀:“你这家伙!”

  

   多鹤的皱着眉,忍受着短刀破腹的痛楚,紧紧咬着牙,两腮的肌肉微微颤抖着。

  

   “痛啊……”她从牙缝里小声说道:“扎进肠子里面了……”

  

   短刀从她的肚脐处刺入腹中,然后向右划开了长约五寸的一条伤口。鲜血咕嘟咕嘟的冒出来,浸透了上衣。多鹤痛苦看着信房,右手紧紧攥着短刀的刀柄,左手抬起来抓住肩膀上信房的手腕。血从衣服被刀子划开的裂口里流出来,很快把半边身子都浸透了。

  

   “混帐东西!”信房忍不住破口大骂。他本能地伸出左手,想要去堵住多鹤肚子上的伤口。不料隔着衣服,一把摸到了多鹤的肠子。

  

   一段肠子,被腹腔里的压力从伤口里挤了出来,兜在浸透了血的衣服里面。信房紧紧皱着眉,摇了摇头。

  

   肠子出来了,这伤在阵前是无救的。信房缩回左手,看着多鹤。

  

   “蠢货,你这是何苦。”

  

   多鹤松开信房的手腕,重新双手攥住短刀的刀柄,用痛楚而虚弱的声音说道:“此乃武士之本份……”

  

   她用力将短刀在腹中拧了半圈,让刀刃转向左边,然后把刀柄向右掰过来,同时用力将刀尖往左腹深处刺进去。

  

   “啊……哎……”剧痛之下,多鹤忍不住叫出声来。

  

   锐利的刀尖穿透内脏,斜着向左边贯穿了腹部。多鹤咯吱咯吱地咬着牙,使劲把短刀往外一挑。肚皮不是被切开,而是从里向外被豁开了。一大团肠子被短刀挑了出来,鲜血猛地从伤口中喷出来,热腾腾地喷了信房一身。

  

   “简直是……”信房脸色铁青,多鹤的身体向前扑倒,信房连忙伸手扶住她。更多的肠子从被豁开的伤口里流出体外,多鹤的脸色变成灰白色,她痛苦地喘息着,嘴角冒出一串串血的泡沫。信房托着她的肩膀,让她慢慢伏下身子,然后自己站起来,拔出大刀。

  

   要怎样向真理公主交代呢?

  

   “有何遗言吗?”信房无可奈何地问道。

  

   “太疼了。”多鹤的声音在发抖:“快介错吧……”

  

   更多的内脏流出了她的腹腔,流在草地上,蛇一样蜿蜒蠕动。信房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一刀砍下去。

  

   多鹤的脑袋一下子咕噜噜滚出去。围观的士兵们纷纷散开。这是一处坡地,人头顺着山坡往下滚。

  

   “拦住它!”看着四散躲开的士兵,信房恨不得提刀把这群蠢货都宰光。一名士兵大着胆子弯腰一把抓住多鹤头颅上的头发,将它提起来。

  

   “拿过来!”信房振落刀锋上的血,还刀入鞘,然后从士兵手里接过多鹤的脑袋。人头的表情还算好,至少不狰狞。他将多鹤的脑袋放在无头的尸体肩膀旁。

  

   尸体已经停止了最后的抽动,侧身倒在草地上。肠子流出来很多,青的白的粉红的肠管盘成一团,缎子一样闪着光。

  

   遗憾腹啊。信房想。

  

   这是做梦吗?是做梦的话快醒过来吧。信房愤恨地想着。铠甲上沾满了多鹤的血,腥气刺鼻。

  

   失败的先锋,失败的劝说,失败的切腹再加上失败的介错,主公看到我这个样子会怎么说?

  

   信房忽然感到生平罕有的不知所措。

  

   “民部大人。”有人喊他。信房头都没回:“什么事!”

  

   “好消息!主公的大队到了!”

  

   信房笑了笑,比哭还难看。

  

   “快把这尸体收拾好!”他吩咐自己的亲兵。至少不能让主公,尤其是真理,看到这幅惨状。

  

   不能乱了阵脚。他告诫自己。绝不能乱了阵脚。

  

   至少不能再乱了。

  

   女人随军,果然是会带来厄运的。他小声自言自语。

  

   远处,漫山遍野的赤色骑兵,如同一片血的潮水,铺满了附近大大小小的山岗,向着箕轮城的方向涌来。

  

  

  

   景之一 夫人自害

  

  

  

   首战不利。然而听完马场民部的汇报后,信玄却并无不愉的神情。

  

   “精彩的突袭!”他用军配敲着自己的膝盖,大声赞美业盛:“深得兵法之精义啊。业正有子如此,足以自傲。”

  

   信玄并未将初战的失利当作一回事。即便身为千军万马的强者也不能保证每一次战斗都获得胜利,十八骑的损失,不会影响整场合战的结果.而低落的士气,也因为信玄本人的到来再次高涨。

  

   “虎父无犬子!”信玄这样评价业盛。然后他笑吟吟地扭头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女儿。

  

   “不要苦着脸。你也是老虎的女儿!”他抬起大手用力拍拍女儿的肩膀。武田真理绷着脸,眼圈湿红。平日里,她与多鹤之间并非特别亲密,然而此次出征,多鹤是仅有从踯躅崎馆跟随照顾她的两名侍女之一。她想和信房一起做先锋,父亲不允,于是她让多鹤替自己做先锋,从内心深处,她将多鹤视作自己的化身。

  

   “若是战死沙场倒也还好,可是这样自尽了……”

  

   真理如鲠在喉。从懂事起,照顾她的侍女们就传说这父亲在战场上英伟的雄姿,诸位兄长、姐姐和家里的家臣们,也都颂扬着信玄与甲斐赤备的功勋。长期的耳濡目染,让真理心中充满了对战场的向往。

  

   “武田家的人,在战场上是无敌的。”

  

   秉持着这种信念,真理上了战场,然而首战即告失利,代替自己的侍女也切腹自尽。这让她隐约感觉到,战场与自己从前所想象的,似乎不同。

  

   信玄下令全军止息,安营扎寨,准备围城。同时在本阵召开军事会议。

  

   “不立刻攻击吗?”随军而来的将领们好生纳闷,箕轮城虽是一座坚城,但信玄主力到来,如果立刻全力攻城,不给敌人准备时间,预计数日可拿下城池。大费周章的围而后攻,并非甲州武田流兵法的一贯作风。

  

   “理由有三。”信玄坐在马扎上,手里的军配轻轻敲打着甲裙的边缘,悠然说道:“其一,长野业正虽死,上野的武者们仍然不可小觑。拥兵猛攻,即便拿下城池,我方的损失也会较大。箕轮只是小城,而武田家将士性命宝贵。与其消耗人力,宁可多花一点时间;其二,吾妻、鹰留、安中、合田四城已为吾方掌握,我军粮草供应无虞。只要封锁住小诸道,箕轮便是孤城。即便单纯加以围困,也会很快陷落,不必急在一时;其三……”

  

   信玄停顿一下,神色庄重起来:“长野业正乃是稀世的英杰,虽与吾为敌,吾亦敬佩其勇猛。业正死了,他留下来的这座城,如仓促攻下,索然无味啊。”

  

   为了表达对业正的敬意,要如攻取天下名城一般,正式地打下箕轮城。

  

   “但是城中如果有了充分的准备时间,我方攻城,恐怕会有麻烦。”讲话的人身粗壮,满面虬须,是武田家的名将山县昌景。信玄点点头:“吾正是要让城中有所准备。”

  

   他解释道:“守城之人,是业正的儿子业盛。以长野家人的脾性,断然是要死战到底的。此战将是这孩子今生的最后一战。让他准备充分,尽显所能,彻底发挥长野家的武威,也算我对老对手业正的敬意吧。”

  

   会议开始时,真理亦站在诸将中旁听。然而父亲阐述完毕后,便开始分派任务。此事与她无关。少女心性,久静乏味。她跟父亲说了一声,便离开了本阵。

  

   “出去走走。”她这样决定。虽然身处战场,但周围漫山遍野都是武田家的士兵,可谓十分安全。真理叫上自踯躅崎馆随自己出来的另一名侍女阿万,又带上四名父亲的马回众(近卫亲兵),骑马离开了大队。

  

   一行六人信马由缰。真理只是出来透透气,看看风景,并无特定目的。阿万年约二十六七岁,身材苗条,姿容颇清秀。与多鹤一样,她也出身下级武士家庭,粗通武艺,性情稳重。

  

   天色渐暗,六人离开武田家本阵已由数里之遥。阿万开始感到不安。

  

   “少主,天晚了。回本阵吧。”她说道。真理点点头,正要拨转马头,忽然,草丛中一道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哎呀!”真理吃了一惊,所幸她所骑的枣色马是受过训练的战马,并未受惊。红影自她的马头前窜过,她已经看清了那是一头狐狸。想都未想,真理从马鞍上摘下弓,但狐狸已经跑远了,只能看到长草晃动。

  

   “追上去!别让它逃了!”

  

   真理说着一抖缰绳,纵马追过去。从内心深处,她并未将这里当作战场。即便是多鹤的死,也只是让她感到遗憾,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真正所处的位置。阿万与四名马回急忙策马跟上去。狐狸的速度不及马匹,然而动作却比马灵活的多。左躲右闪之间,已经钻进了一片树林。

  

   兵法有云,逢林莫入。但真理此刻没有想这些。

  

   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

  

   真理双腿夹住马腹,从箭壶中取出一支箭搭在弓上,但却无法在马背上瞄准。狐狸忽地消失在草丛里,忽地又从岩石后面钻出来。真理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狐狸身上,并未注意自己已经离大队人马越来越远。

  

   阿万的喊叫声,仿佛远在天边,她完全听不到。

  

   狐狸从一从败酱草后面窜出来,向右一闪,就在这一瞬间,真理耳中听到“嘣”的一声。

  

   这声音很熟悉,她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一支箭从左前方飞来,正中狐狸的头部,狐狸一下子被箭带得斜飞出几步远,脑袋被箭钉在一株杉树上。真理吓了一大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听到的是弓弦的声音。她急忙勒住马。

  

   箭从狐狸的双眼中穿过,把它钉在树上。狐狸几乎立刻就死了。这种射法不会损伤狐狸的皮毛。真理抬起头,心一下子沉下去。

  

   她本以为是山中的猎户。但眼前的开阔地上,是一名骑在白马马背上的骑士。对方身材瘦长,淡青色铠甲外罩着朽叶色的甲衣,黑色头盔上饰有三日月前立,脸孔则被涂成朱红色的般若面具遮住。

  

   武士手持缠藤弓,腰悬长短二刀,马鞍上挂着一杆长枪,可谓全副武装。相比之下,真理只穿着轻便的胸甲,没带长枪,只有弓箭和腰刀。连头盔都没戴。

  

   她本来也没想到会遇到敌人——对方的甲衣胸前,有长野家的桧扇家纹,自然是敌人。

  

   双方距离不过五六个马身,真理正不知所措,阿万与马回们赶到了。对方一言不发,看着她们,四名马回互视一眼,点点头,一同冲上去。

  

   对方必是长野家的人无疑。此刻大军兵临城下,还出城至此,若非是要逃走,就是要去求援。无论如何,先将其生擒再说。信玄的马回众都是久经战场的老兵,武艺精熟,以四敌一,可谓稳操胜券。

  

   不料对方动作快的惊人,左手抽出一支箭搭载弓上,没有瞄准便一箭射出。这种距离下,弓箭并非理想武器,然而这一箭就射中了一名马回的胸口,箭簇透甲而入,立刻毙命坠马。

  

   此时其余三人已经冲到他身边,他不慌不忙,将弓挂在马鞍上,顺手摘下长枪,单手以枪柄挡开一名马回刺来的长枪,顺势将枪锋刺入另一名马回咽喉。然后另一只手抽出腰间的短刀,纵马一跃,与敌人二马相错的瞬间,一刀扎进对方肋下铠甲的缝隙里。最后拔出短刀挥手一掷,正中举枪刺向自己之敌人的面门。

  

   转眼之间连杀四人,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不好,阿万在这片刻之间已经下定决心。她大声对真理喊了一声“快走!”,自己纵马迎上去。

  

   她知道自己绝非此人的对手,但无论如何,必须保护真理。对方双膝一磕马腹,迎了上来,手中长枪倒持,向前一递,枪杆擦过阿万的马颈,枪柄尾端重重撞在她胸口。阿万连一声喊都没发出来,一下子从马上被打落在地,虽未毙命,但已然晕了过去。

  

   真理没有逃。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可能逃掉。

  

   她想应战,然而腰刀只拔出一半,对方已经冲到面前。真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自己已经被对方抓住后背的甲绦,拽了过去。她双手乱挥,却什么都打不到。然而敌人只是看了看她,就将她又丢在地上。

  

   真理摔得不重,她一下子跳起来。对方拉着缰绳,围着她转了半个圈,手中的长枪垂下。真理大喝一声拔出刀,一刀砍过去。

  

   对方的动作快到她看不清,当的一声,手里的刀已经被远远震飞,虎口一震剧痛。

  

   实力相差过于悬殊了。真理忽然感到一阵疲惫与绝望。

  

   她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起头。

  

   “我是武田信玄的女儿真理。”她大声说:“取我首级吧。”

  

   少年人往往因一时的冲动而轻视生命。

  

   那人摇摇头,调转马头,似乎打算就此离去。一股莫名的愤怒冲上真理的心头。

  

   多鹤之死开始,一直压抑着的某种情绪,爆发了出来。

  

   “你不杀我,因为我是女人所以看不起我吗!?”她两手按着膝盖,大声喊道。

  

   武田家的人,岂可被人如此轻视!

  

   “因为你是女人,所以看不起你?”武士伸手取下脸上的般若面具,然后摘掉头盔,露出英气俊美的面孔和一头乌黑的如云秀发。

  

   这个人真美啊……真理不由暗自想到。这霎那之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出现在少女的胸膛中,如同埋在灰烬里的火光,隐隐透出热力。

  

   她的声音略微沙哑,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野性的魅力。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真理:“不要觉得自己是女人所以被看不起,要为自己是女人而骄傲!”

  

   那一瞬间,真理感到自己无比的卑微与渺小。女武士端坐马背上,夕阳的光辉从她背后照耀下来,让她看起来如此的光芒四射,美艳惊人。

  

   “你是谁……”她喃喃地问道。

  

   “长野业正之女,箕轮城主长野业盛的妹妹,长野朝樱。”马背上的人朗声回答:“我不杀你,不是因为瞧不起你。长野家灭亡在即,身为武士,应避免无必要的杀戮。”

  

   你虽然是信玄的女儿,但是你的生死,并不影响战局。人生已将至尽头,没必要多造杀业。

  

   至于将你擒获,胁迫信玄退兵这种事情,先不说以武田家无情无义的秉性,信玄未必会为了你而放弃消灭长野家的机会,就算他会,此行为也为武士所不齿。

  

   朝樱拨转马头,抛下真理,扬长而去。箕轮城已被武田大军包围,然而无论何种严密的包围,总有空隙。她熟悉地形,巧妙地利用树木与长草作掩护,待武田军的斥候发现她时,已经到了城门边。城中的守军将大手门打开一条缝,她进去之后又立刻关上。

  

   长野业正生前共育有四子十二女。与当时很多大名一样,业正也是一位性欲旺盛之人。从他子女的数量上便可看出这一点。四个儿子中,长子吉业早亡,三子正宣、四子业朝具平庸,都过继给了别人家。继承家业的,是次子业盛。十二个女儿中,十一个都已经出嫁,唯有最小的女儿朝樱尚未婚配,留在箕轮。

  

   与兄长业盛一样,朝樱自幼习武,师从有上野一本枪之称的名将上泉绣纲。

  

   绣纲是当世无双的武者,其剑术已达超凡之境,人称剑圣。然而这位武者,在四年前信玄攻打箕轮时,忽然领悟到“以一人之剑,难以改变世界”的道理,告别了业正,出奔做了浪人,四处修行去了。业盛与朝樱,都只学到了他武艺的一点皮毛。

  

   就是这一点点的皮毛,便足以令兄妹二人拥有常人难敌的高强武艺。武田大军汹涌而来,驻守合田城的勇将藤井友忠战死,消息传到箕轮,业盛便知道,长野家的家名,或许就要到此为止了。

  

   箕轮已经成为一座孤城,此战必败。业盛并不求胜,只求能够在最后的时刻扬名于世,让长野家的武名威震天下,千古流芳。他在处于绝对的兵力劣势情况下,主动出城突击敌阵,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当时,朝樱就陪伴在他身边,然而得胜回城时,朝樱却没有一起进城,而是接着周围地势的掩护,对包围箕轮城的武田军进行侦查。至于遇到了信玄之女,则纯属意料之外。

  

   朝樱进入箕轮城的天守,兄长正聚集了家中的将领,在召开会议。朝樱不脱甲胄,肋下夹着头盔进入会场,在兄长旁边坐下。

  

   “情形如何?”业盛问。

  

   业盛比朝樱只大一岁,今年年方十九,是一位魁梧的少年。与父亲一样,业盛生有一张清秀俊逸的脸,双眼十份灵活,鼻梁挺直,薄嘴唇。长野家的先祖,是阿保亲王的第五皇子藤原业平,容貌俊美,多情豪放,被世人誉为六歌仙(藤原业平、小野小町、大伴黑主、喜撰法师、文屋康秀、僧正遍昭,)之一。长野家的人,历代都继承了这位大文学家的风范,感情充沛,容貌秀美。业盛与朝樱都是如此。

  

   “敌军至少有两万人,也许有两万五千。”朝樱满不在乎地说:“骑兵约有两千,大部分是步卒。小诸道已经被敌人封锁,过不去了。”

  

   她并未提及自己遇到武田信玄女儿的事情,或许是觉得此事无关紧要。

  

   会场中一片平静,这是早已预料到的结果。众将都是曾经跟随业正出生入死的武士,对长野家忠心耿耿,并无贪生怕死之辈。业盛点点头,说道:“武田信玄亲临,却没有立刻攻城,想必是打算给我充分的准备时间。信玄是兵法名家,家父虽然与其为敌,却一直对他称赞有加。能与他作战,是我毕生的荣耀。敌军势大,我方毫无胜算,然而身为武者,即便明知必死,也要打一场漂亮的战斗,让世人知道长野家的威名。”

  

   “正是如此!”在场的众将齐声回应。业盛兴奋地用拳头一捶地板:“诸位能与我同心赴死,感激不尽。今日就到此为止,各位请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至诚努力,做精彩的最后一战,让武田家知晓长野家的厉害!”

  

   众将散去。业盛微笑着拉起朝樱的手。

  

   “辛苦了。”他捏了捏妹妹的手心:“好好休息吧,明日……”

  

   朝樱点点头。

  

   业盛简单地吃过晚饭,回到自己的起居室。他已经结婚,妻子是名将和田业繁之女,名唤绫乃,比业盛大一岁,是上野一国出名的美人。二人去年才完婚,尚未有子女,少年夫妻,情感深厚。

  

   绫乃身穿华服,正等着他。见业盛进来,绫乃深深施礼。

  

   “恭喜夫君旗开得胜。”她说。业盛笑了,将她扶起来。

  

   “一场胜仗,无法改变最终的结果。”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妻子:“城破只是早晚之事。你怕不怕?”

  

   “我不怕。”绫乃神色自若:“能与夫君同生共死,是我毕生之愿。”

  

   烛光下,绫乃的脸庞看上去格外的娇媚。

  

   紧张与杀戮,本来就令人欲望高涨。业盛又正直血气方刚的年龄。他忽然一把抱住了妻子。

  

   “夫君,轻一……”绫乃的嘴唇被堵住了。两个人一起倒在地板上,业盛伸手扯开妻子的衣服。

  

   死亡随时都可能降临,而他们是这样的年轻。健壮俊美的身体纠缠在一起,业盛喘息着,汗水滴落在绫乃的皮肤上。他用力抱住妻子,鼻腔里充满了绫乃体液的味道。绫乃双腿腿紧紧箍住业盛的腰,激烈地迎合着他。两个人鼻息相闻,颊颈厮磨,四片嘴唇不时凶狠地撕咬在一起。

  

   业盛紧拥着妻子柔滑的身体,亲吻着她的双唇,脖颈,一路向下。绫乃仰起头,从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呻吟声。业盛捧起妻子的乳房,用嘴唇轻轻舔咬坚硬的乳头。绫乃的两腿交叉在他腰后,脚跟压着他肌肉坚实的臀部,将他向自己身体深处推去。

  

   如同在汹涌的海洋上驾驶孤舟,如同在无垠的草原上纵马驰骋。业盛挺腰坐起来,把妻子抱在怀里。绫乃振动着柔韧的腰肢,一次又一次将业盛吞入。

  

   终于,在第四次喷发之后,业盛沉沉睡去。绫乃慢慢地坐起来,伸手轻轻理顺丈夫散乱的鬓发。

  

   他看上去那么年轻,像一个大孩子,嘴边带着满足的笑意,呼吸平缓而深沉。绫乃抹了抹眼角,穿好衣服,吹熄蜡烛,踮着脚走出房间,转入旁边侍女的房间,推醒女仆侍女揉揉惺忪的睡眼,连忙跪下行礼,绫乃做了个轻声的手势,小声道:“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沐浴之后,绫乃换上白色的内衣,在腰带上插了短刀,屏退侍女,没有回到卧室,而是走到楼下,径直走到朝樱的房间外。她轻轻拉开纸拉门,闪身进去,又关上门。

  

   朝樱没有睡。

  

   她睡不着,在城中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走到哥哥门外。

  

   门里传来的声音,低微但清晰。朝樱尚是处女,然而身为武门之女,从小接受的教育中,就包含了这方面的内容。

  

   传宗接代,是武家女性的主要职责之一。朝樱感到口干舌燥,她想离开,但却迈不开脚步。

  

   哥哥急促的喘息,嫂子愉悦的呻吟,肉体与肉体碰撞时发出急促而湿濡的声音,在黑暗传入耳中。朝樱脸颊滚烫。

  

   这两个人真能折腾啊。她心里想。过了很久,屋里的声音终于平息。朝樱刚要走,却听到嫂子走到门边的声音。

  

   “被发现了吗?”朝樱连忙厕身廊柱之后,幸好嫂子直接去了女仆的房间,朝樱踮起脚尖,疾步逃回自己的房间,一头钻进被窝。她更睡不着了,胸中一阵燥热,两条修长结实的大腿不由自主地紧紧夹在一起。就在这时候,嫂子却来到了自己的房间。绫乃来到朝樱身边坐下,轻轻推着她的肩膀。朝樱假装刚刚睡醒,睁开眼睛。

  

   “嫂……”她轻声说。绫乃伸出一根柔软的手指,压在她嘴唇上。

  

   凉沁沁的皮肤上,仿佛还留着哥哥的味道。

  

   “穿上衣服,跟我来。”绫乃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绫乃无奈,抓过外罩套在身上,拿起防身的腰刀,跟着嫂子走出房间。绫乃将朝樱带到本丸外二曲轮的一间小室。这里本来是存放铠甲武具之处,现在铠甲已经被取走,房间空着。绫乃关上门,点起蜡烛。

  

   “朝樱。”绫乃轻轻拉起朝樱的手:“我有重要的话对你说。”

  

   “此战的结局已经注定。”绫乃平静地说:“身为武门之女,理应与丈夫同生共死。然而,我不愿等到破城之日时自尽。”

  

   城破之时,情势紧迫,可能会有难料之事发生。万一无法顺利自尽,将是毕生之遗憾。尤其身为女人,万一来不及死,不幸遭受凌辱,比死更可怕。

  

   “我已经决定了。”她双眼直视着朝樱:“我现在就切腹。”

  

   绫乃虽然出身武门,但武艺尚未达到可以上阵迎敌的程度。箕轮已是孤城,城中资源有限。提前自尽,不但可以从容保留尊严,而且也能尽量减少城中物资的消耗。这消耗虽然微乎其微,但战时不比平日,一丝一毫的损耗都应竭力避免。朝樱理解嫂子的决定,然而情感上却难以接受。她落泪了。

  

   “不必伤心。”绫乃为她拭去泪水:“我不过先走一步,作为业盛和你在冥土的引路者。”

  

   朝樱是武士,和兄长一样是战力,此时还不能死——然而城破之日,身为长野家的女人,自然也不能苟活于世。

  

   “我武艺粗疏。”绫乃解释:“切腹时需要人帮助。侍女们胆小平庸,不理解武门的想法;大战之际,我又不想让业盛有太重的心理负担。想来想去,唯有麻烦你。”

  

   一旦下定决心,人就会冷静下来。绫乃在屋子当中端坐,从腰带上取下短刀,从头上割下遗发,然后解开衣襟。刚沐浴过的身体白皙无暇,细嫩的肌肤上隐约留有刚才亲热的痕迹。虽然同样身为女人,嫂子柔美动人的裸体,还是让朝樱脸红了。她站到绫乃背后,拔出腰刀。

  

   绫乃将双臂从袖口中缩回,自衣襟开口处伸出,把上身露出来。将腰带解下,用裙摆遮住大腿,再用腰带从两膝处将双腿并拢捆住。此为防止切腹后双腿因挣扎而分开失仪之法。

  

   她用右手握住短刀的刀柄,左手指尖轻轻按压着自己的下腹部。绫乃的身材十分匀称,胸部饱满柔软,腰细而长,尚未生育过的小腹光洁平坦,脐孔深而圆。丰满的臀部被衣裙遮住,端正地坐在自己的脚跟上。

  

   “请等我叫你的时候再动手。”她说着,将短刀的刀尖抵在自己左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刺下去。

  

   站在她身后的朝樱,只看到嫂子身体向前一倾,喉咙里轻轻的“吭”了一声。两侧肩胛骨向上耸动一下,后背的肌肉绷紧了。

  

   短刀刺入的部位,在肚脐斜下方靠近髋部的地方,深入约有三四寸。刺入的瞬间,绫乃并未感觉到疼痛,只有腹腔被异物侵入的压迫感。这感觉随后变成烧灼般的疼痛,越来越强烈。她咬着牙,竭力不喊出来,左手也扶上刀柄,两臂用力将短刀向右推去。

  

   血一下子流出来。暗红色的血流沿着白皙的肚皮淌下去,浸湿了盖在大腿上的衣服。伤口随着短刀的移动慢慢延伸,深秋夜间冰冷的空气灌进她温暖的腹腔内,肠子溢了出来。

  

   鲜血和内脏的温暖腥气,涌入朝樱的鼻端。她吞了一口唾沫,双手将腰刀高举。绫乃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将自己的下腹从左到右切开一条尺许长的伤口。她武艺有限,缺乏必要的力量,因此切腹的过程颇为漫长,足有一刻钟左右,才将下腹部充分切开。切口还算平直,中间约么三四寸长的部分张开来,一截肠子从伤口里流出,桃红色的肠管贴在肚皮上,还在微微的蠕动。她痛苦地从牙缝里咝咝吸着气,鲜血随着心跳的节奏,一股一股地从伤口流涌出来,顺着身体流到地面上。腹部传来的剧痛如同被火烧灼,令她眼前阵阵发黑。

  

   “准备好了没有?”朝樱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绫乃轻轻摇摇头,用嘶哑的声音回答:“再等一会……”

  

   她用左手重新按住伤口,右手把短刀从肚子里拔出来放在身前,然后小心地用手掌托起自己的肠子,推回肚子里。然而一段肠子刚被推回,另一段肠子立刻又流了出来,滑腻的肠管从指缝间涌出,滚热油滑。伤口两侧的皮肤红肿起来,染满了血污。火烧一样的剧痛变成了钝痛,却更加难耐。绫乃的汗水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最后,她终于放弃了把肠子都塞回伤口的努力。肠子太多了,又湿又滑,每次塞回去一点,都有更多的流出来。

  

   “不熟练的切腹,让你见笑了……”绫乃喘息着,脂汗从鼻尖和眉梢滴落。她低下头,抬起右手把头发从右肩拢到胸前,让洁白的后颈露出来。

  

   “把我的尸体弄体面一点,介错吧。”她的声音仿佛是在叹息。

  

   朝樱感到泪水模糊了自己的视线。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低声道:“请原谅我。”

  

   腰刀落下,将绫乃的后颈一刀斩断。颈骨与喉管都被利落地切开,只留下前面两寸宽的一层薄皮。绫乃的身体向前一倾,侧着向右边倒下去。断掉的颈部让头颅不自然地向斜前方扭着,颈部被割断的地方,血管里的血喷出很远。

  

   朝樱振落刀锋上的血,还刀入鞘。她擦掉眼角的泪水,趁着绫乃的尸体尚未僵硬,为她整理遗容。绫乃的表情并未因痛苦而狰狞,显得严肃而安详。朝樱将尸体放平,摆正头颅,把溢出体外的肠子塞回腹腔。人死后,肠管和腹壁的肌肉都松弛了,所以比活着时容易得多。

  

   然后她拉起死者的上衣,裹住赤裸的上身。再解下系着双腿的腰带,把腹部伤口的部分束住。如此看来,死者除了遍身血污外,就如安睡了一般。

  

   周围一片沉寂。朝樱静静地端坐在尸体旁,直到自己的心情平静,才站起来。她走到门边,拉开小室的门,然后后退两步。

  

   兄长业盛就站在门口,脸色白得吓人。

  

   “哥哥……”朝樱只说出这两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终于还是先我一步而去了。”业盛的声音听起来空空洞洞,他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又过了良久,他才又问了一句。

  

   “绫乃……临终的情形如何?”

  

   “非常英勇。”朝樱小声说。

  

   “谢谢你。”业盛的声音如同失魂落魄。朝樱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悲伤,一下子扑到哥哥怀里,双手抱住业盛的脖子。

  

   “难受的话就哭出来吧。”她在哥哥耳边小声说。业盛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摇摇头。

  

   “我不难受。”他说:“人总会死。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而死,是她的幸运。”

  

   绫乃离开时,他就知道。

  

   夫妻之间,本就心意相同。绫乃虽然没有说出来,他也能感受到妻子的决心。

  

   妻子自尽时,他一直站在门外。虽未亲眼目睹,却听到了整个过程。

  

   就如同朝樱在他和绫乃门外时一样。

  

   他的心,远比自己事先料想的要平静。哀伤如同一池冰冷的水,缓缓将他浸透。

  

   彻底的痛苦,就等同于不痛苦,和妻子一样,他早有精神上的准备。

  

   妹妹的身体,在他的怀中发抖。不知是因为悲痛,还是恐惧。

  

   忽然间,他不想让妹妹死。但他也知道,城破之日,朝樱绝不会一个人活下去。他了解她,比这个世界上任何活着的人都了解她。甚至比她自己都更了解。

  

   最后,他只是轻轻推开妹妹,用温柔的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声音说道:“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处理。你去休息吧。”

  

   银色的月光,浸润着箕轮。

  

  

  

  

   景之二 人世无常

  

  

  

   翌日,信玄在箕轮城正门外摆开了阵势。他并未下令即刻攻城,而是列开军阵。箕轮城城门大开,业盛率众出城,与信玄遥遥相对。

  

   “这少年人,感觉到了我的想法。”信玄对左右的家臣们说:“暂且不要攻击城墙,堂堂正正地打上几仗,让他充分展示一下上州武者的风范吧。”

  

   他用军配啪啪地敲着战裙下摆:“让人去叫阵,我要看看业正之子的武艺!”

  

   命令传下去,武田家的武士们个个争先。很快,便有一骑自阵中突出,来到阵前。马背上的人手持长枪,高声通名:“我乃武田家多田大人麾下的武士大将中村甚六!谁敢来与我一战?”

  

   “嗓门很大嘛。”信玄远远地看着,兴致勃勃地评论:“是多田的部下,此人武艺如何?”

  

   “我认识此人。”站在信玄身边的武士大将内藤左卫门昌丰笑着:“此人一直自称枪术高超,不过他的枪术似乎还及不上他的嗓门。”

  

   说话间,箕轮城下的队伍中,也有一骑纵马来到阵前。

  

   “箕轮长野业盛麾下长根左马介,来做你的对手!”

  

   二人战在一起,不数回合,中村武艺不及,被敌人一枪刺落马下。

  

   “长根是上野十六枪之一,不可轻敌。”信玄大声说。然而随后武田军又有三人出阵,皆被长根击败。长野阵中欢呼震耳,长根举枪还阵,暂作休息。连败四阵,信玄兴致依旧高昂。他把业正视作天下间难得的真正对手,业正已死,这种情感便转移到业盛身上。他与业正是敌人,却将业正当作朋友。现在业盛也是他的敌人,他将业盛当作自己的晚辈。

  

   他不会被个人情感所左右,最后他还是会杀死业盛,但是在那之前,他决定给这个少年以充分的空间,一展所学。

  

   “大人。”内藤左卫门小声提醒信玄:“这样下去,士气恐怕……”

  

   “不错。”信玄沉吟着:“我军中能胜过长根的武士不少,派谁去呢?”

  

   片刻之后,长根左卫门再次策马叫阵,武田军阵中一骑突出,马背上将领身材高大,不过二十六七岁年纪,朱红色铠甲外罩浅黄色直缀,手持三尺三寸长的大刀,威风堂堂。

  

   “武田家真田攻弹正之子,真田左卫门尉信纲,来领教阁下的枪术!”

  

   二人放马交战,十几回合后,信纲一刀劈断长根手中的枪杆,长根大吃一惊,信纲第二刀劈中了他的侧颈,刀刃穿透头盔上护颈的甲片,切开了他的喉咙。长根落马身死。武田军士兵齐齐高举武器,大声喝彩。

  

   业盛板着脸,年轻的面孔像一块石头。

  

   信纲举刀叫阵,业盛忽然一抖缰绳,向他直冲过去。

  

   “主公!”业盛身后的数名武士齐声惊叫。

  

   这并非一军主帅出阵的时机啊!敌人的身份与业盛并不相称,而且武艺高超。业盛亲自出阵,非但过于冒险,而且有自降身份之意。就在此刻,只听一人大喝道:“不可让主公孤身涉险,全军出击!”

  

   话音未落,喊话的骑士已纵马跟着业盛冲向敌阵。

  

   此人正是朝樱。兄长的精神状态不对,她这样判断。无论如何,不可以让一军之主帅孤身上阵。随着兄妹二人,布阵在山坡高处的整个长野军一同冲向战场,气势惊人。武田军中的前军也迎头冲上来,双方的战斗从一对一的武艺较量,变成了全军的混战。然而双方的兵力并不对等,业盛方面,几乎将全部主力部队都投入了战斗。而与之厮杀的,仅仅是武田军的一支先头部队,信玄的大部队围绕本阵,整齐肃立,是无法忽视的后备力量。

  

   业盛双目血红,奋勇厮杀,如同降临人间的鬼神。但一人之力毕竟有限,很快,朝樱就发现自己与兄长周围都是敌军。业盛神速挥舞着长枪,刺倒了一名又一名敌人。忽然间,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随后又若无其事地战斗起来。朝樱却敏锐地注意到,兄长的腰身转动已经不灵活,动作也开始迟缓。

  

   一定是受了伤。她做出判断。不能继续打下去了。朝樱向兄长靠拢,一面挥枪扫开围上来的敌人,一面大声呼喊撤退的口号。

  

   “我还能战!”业盛高声说,但朝樱拽住他战马的缰绳,与聚拢过来的本方武将裹挟着他,且战且退回到城下。城墙上的守军放箭射住了阵脚,随后打开城门,放众人进城。

  

   一进下马,业盛的脚步便踉跄起来。朝樱贴着兄长的身体,用力扶住他。

  

   “主公杀脱了力,不要紧,休息一下即可。”朝樱对诸将说:“各位的表现非常精彩,请不要松懈。我送主公回去休息一下。”

  

   她搀着业盛进入天守,蹬上楼梯的时候,业盛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朝樱不敢让别人帮忙,她斥退了围上来的侍女与小姓,独自半扶半抱地把兄长搀进房间。

  

   业盛一下栽倒在地板上。朝樱摘下他的头盔,发现他的脸色几乎变成了死灰色。自己双手和双臂上,沾满了粘腻的血。

  

   “兄长!”她低声唤道。业盛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

  

   对不起。

  

   他是这样说的。朝樱紧紧咬着牙,用短刀割断业盛的袢甲绦,脱掉他的铠甲。铠甲内侧全是黑红色的血,内衣已经被血完全浸透了。朝樱扯开兄长的衣服,眼前一阵眩晕。

  

   伤口在左腰部,半截枪身嵌在身体里,露出体外的枪身断口是被硬掰断的。乱军之中,不知是何人刺中了业盛,可能是敌方的大将,亦可能只是无名小卒。朝樱用手指捏住断枪,看着业盛。

  

   拔出来吧。业盛用眼神回应。兄妹二人自有无需语言的默契。

  

   这是必死无救之伤。朝樱强忍住泪水,用力将断枪拔出来。

  

   枪锋刺入体内超过一尺,枪身拔出,一股浓浓的黑色血流一下子涌出来。业盛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紧蹙的眉头舒缓了,他微微抬起右手,朝樱一把抓住哥哥的手。

  

   业盛的手冷得冰一样。

  

   “抱歉。”业盛用只有朝樱才能听清的低低的声音说道:“我太任性。”

  

   朝樱紧紧攥着哥哥的手。业盛的面色由灰白变为雪白,说话的声音却更清晰了一些。这是回光返照之兆。

  

   “我不能这样死于无名的敌人之手。”他看着朝樱:“拜托你。”

  

   “我明白了。”朝樱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请安心的去吧。”

  

   她拔出短刀,将刀柄塞进业盛手中,然后握着哥哥的手,把刀尖对准业盛腹部,用力刺进去。业盛瞪大了双眼,朝樱毫不犹豫地推着哥哥的手,一下子剖开了哥哥的肚子。

  

   作为武将,业盛是切腹自杀的,而非死于不知姓名的敌军。朝樱感到兄长的手一下子变得沉重了。业盛的头歪向一边,停止了呼吸。朝樱擦干泪水,略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慢慢站起来。

  

   业盛死去之事,必须严格保密。朝樱刚才的一瞬间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城破之前,由自己来担任兄长的影武者。

  

   兄妹二人相貌相似,身高接近。朝樱熟知兄长行动和说话的方式习惯。最重要的是,二人的武艺和军略出自一门。

  

   更何况,她并不需要以兄长的身份生活太久。箕轮城是危城,城破之时,就是她解脱的时刻。

  

   在这种时刻,人的精神状态与以往不同。短短的片刻之内,朝樱已经镇定下来,并想好了应对之法。

  

   她走到门边,低声唤道:“阿胜!”

  

   阿胜是朝樱的贴身侍女,比朝樱大五岁,从朝樱十岁开始服侍她。虽然不通武艺,但性格果敢,是朝樱除了父兄之外最信任的人。

  

   “阿胜在。”阿胜在门外回答。

  

   “有别人在吗?”

  

   “只有阿胜自己。”阿胜回答。

  

   朝樱把门轻轻拉开一条缝隙:“你进来。”

  

   阿胜踮着脚进入房间,朝樱立刻关上门。

  

   阿胜是名身材矮小的女性,体格很结实。从相貌上来说,是个典型的上州美人,有着细长的眉毛和柔和的眼睛。无论何时,脸上总是严肃的表情。

  

   “主公……”阿胜的表情与其说是惊讶,毋宁说是悲伤。朝樱也同样悲伤,但现在并没有悲伤的时间。

  

   “如你所见,主公不幸去世了。”朝樱小声说:“此事决不可泄露,否则……”

  

   阿胜点点头,她知道万一业盛死讯泄露的后果。朝樱挽起袖子:“由我们两个来埋葬主公。”

  

   就用我们的手,来埋葬他。不能假手他人。首先是整理遗容。业盛在切腹时已经处于弥留状态,因此并未受到太多的痛苦。因为切腹时的姿势是平躺,内脏也没有溢出,阿胜打来清水,朝樱脱光兄长的衣裳,二人将尸体擦洗干净,用腹布缠好伤口,换上干净的衣服,再擦干屋内的血迹。忙活完之后,已经是下午了。

  

   要等入夜之后再行埋葬。朝樱坐在兄长的尸体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兄长雪白的脸孔。

  

   天色很快暗下来。等完全入夜之后,朝樱背起兄长的尸体,阿胜在后面抱着业盛的双脚,两人穿过走廊,来到厨房,从平日搬运大米的小门来到城堡后院。阿胜已经准备好了铁锹,两人一起挖了一个浅浅的坟墓,将业盛的尸体放入,再以泥土埋葬。

  

   纵然是乞丐的坟墓,也不会这样简陋。拍平泥土后,朝樱擦了擦汗水,放下铁锹。

  

   “阿胜……”她低声说:“有一件事……我难以启齿。”

  

   在战国乱世,唯有冷酷无情之人才能成就事业。

  

   阿胜证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不是愚笨之人,或者说,很聪明。然而这也正是她的不幸。人的智慧在很多时候都只会带来痛苦,眼下便是一例。阿胜领悟到了朝樱的意思,然而也不全然因为她的聪慧。与朝樱朝夕相处九年,朝樱的想法她非常清楚。

  

   这件事情必须严格保密。阿胜自然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但她与朝樱相处太久,平日里对朝樱的态度与对业盛不同,并且已经养成了习惯。一旦被人看出破绽,后患无穷。

  

   “我明白了。”阿胜说,语气很轻松:“我愿意死。”

  

   “阿胜。”朝樱低声说:“对不起。”

  

   阿胜服侍了朝樱九年的时间,尽心尽力,无微不至,最后却受到这样的回报。朝樱感到愧疚,然而阿胜却有另外的理解。箕轮城陷落是迟早之事,城破之时,无人可以幸免。因此,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活在城中就成为和等死无二的煎熬。但在城破之前,为了维护长野家的武名,每个人都必须努力活下去。

  

   敌军压境,未全力奋战便以死逃避。这种行为与胆小鬼无异。因此,“活下去”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中,已经成为压在每个箕轮人肩头的重担。

  

   朝樱令她此时死,等于允许她提前卸下肩头的重担。

  

   “我愿意死。”阿胜轻快地说:“但在死前,我也有一个愿望,希望少主,不,主公,可以成全。”

  

   她恳切地看着朝樱,说出自己最后的心愿。

  

   “请允许我切腹吧。”

  

   阿胜不是武士,不可以切腹。但身为长野家之人,即便是仆从,也有成为武士的愿望。朝樱解下自己腰佩的短刀,连着刀鞘递给阿胜。阿胜称呼她为主公,就是说,此时朝樱已经以业盛的身份而活了。身为箕轮城主,她有权力提拔阿胜为武士。将短刀交给阿胜,等于承认阿胜武士的身份。

  

   “我提拔你为武士,阿胜。”朝樱轻声说:“‘阿胜’不是武士的名字,今天是九月的最后一天,我赐你名为九月,把我的姓氏也赐给你。从现在起,你就是上州长野家的武士长野九月。”

  

   曾经是阿胜的长野九月,双手接过朝樱的短刀。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成为武士,以武士的身份死去,在本质上毫无意义。无论生前的最后一刻是什么身份,死人就是死人。但在那个时代,人们尚未有这种认识。在战国时代人们的思想中,死亡被认为是生命的延续,活着时所得到的一切荣誉,都将在死后的世界被继承。能够在死前获得武士的身份,长野九月满足了。带着这种满足,她欣然盘腿坐下,双手拉开衣襟,将胸脯和肚子露出来。她是个身材丰满的女人,沉甸甸的乳房挺立在胸前,皮肤白腻的下腹略微隆起,很有女人味。腰肢圆润,肚脐眼又深又圆。这是完全发育成熟的女性的身体,虽然没有练习过武艺,但结实有力。

  

   “既然说是切腹,只要将这里割开就可以吧。”九月用手指戳着自己小腹肚脐下方的位置,她的肚皮柔软而富有弹性,轻轻一按就凹下去。

  

   “只是单纯的割开是不行的。”朝樱说。如何切腹是武家子女的必修课程,而九月从未受过这种教育。不消说,朝樱是知道这方面的知识的,她告诉九月,要想达到自尽的目的,一定要尽可能的让刀刃深入体内,割开内脏,造成致命的内出血。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行。”九月拔出朝樱给她的短刀,这是上州的名刀“浪方”,刀身窄而笔直,闪闪发亮。九月右手反握刀柄,把刀尖对准自己左侧腹靠下的位置。

  

   “从这里开始吗?”

  

   “可以。动手吧。”朝樱移步到九月背后:“放心地做,你不行的时候我会帮你。”

  

   九月点点头,高高举起短刀,随后用力刺向自己的小腹。

  

   “嗯……”九月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身体僵直不动了。朝樱等了片刻,问道:“怎样了?”

  

   “刺进去了……”九月咬着牙,从牙缝里艰难地回答到。朝樱越过她的肩头看了一眼,皱起眉。

  

   短刀的刀尖刺进腹中约有二寸许,穿透了腹壁,但还不足以伤及内脏。伤口周围的皮肤紧紧贴着光滑的刀身,只有一点点血迹渗出来。

  

   “刺的还不够深,要再深一些。”

  

   九月的双臂颤抖着,圆润的双肩哆嗦起来,她用力想把短刀更深的插入体内,但她并未受过剑术的训练,手臂虽然结实有力,却无法有效地把握运力的方向。她用力,却只是手指更紧地攥住了刀柄,刀身随着手臂一起抖动,连带着雪白的肚皮也颤动起来,短刀却只更深入了数分左右。朝樱叹了口气,在她斜后方跪坐下来。

  

   “我来帮你吧。”她上身前倾靠在九月背上,自九月腋下伸手,抓住短刀的刀柄。

  

   “你放松。”朝樱在九月耳边轻轻地说:“不要用力了。我来帮你做完。”

  

   九月听话地放松了两臂,朝樱用左手顶住刀柄末端,右手握紧刀柄中段,使劲把短刀刺下去。九月猛地仰起头,脑袋靠在朝樱肩膀上,长大了嘴巴。冰冷的刀身被九月的肚皮吞入接近半尺的长度,刀尖深入柔软的肠子中间。

  

   “忍耐一下,切开了。”朝樱说道,随后用力将刀刃推向右侧。九月厚实的腹部肌肉被短刀锐利的锋刃割开,鲜血一下子涌出来。九月的整个身体都向后仰起来,靠在朝樱怀里。剧烈的痛苦令她几乎晕厥,朝樱搂着她,毫不留情地一口气将她丰满的下腹部从左到右剖开长约一尺的伤口。伤口从肚脐下方笔直横过,血淋淋地敞开着。因为下手利落的缘故,伤口边缘平滑齐整,断面上,腹壁的结构清晰可见。薄薄的惨白色皮肤下是半寸厚的米色脂肪,再下面是紫红色的腹肌。腹肌还在随着呼吸剧烈地抽搐着,腹腔内壁的腹膜也被割开,浅黄色腹膜里面,隐约能看到肠子。肠子一开始时青白色的,随着内出血迅速变为艳丽的桃红色,然而这色彩分明的景象仅仅持续了短短的片刻,就被鲜血染成一片黑红。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伤口里喷涌出来,溅落在泥土上。

  

   九月向后仰起头,浸透汗水的冰冷面颊贴着朝樱的脸,粗重地喘息着。她的双手从刀柄上滑落,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

  

   “这就是切腹。已经完成了。”朝樱在轻声说着:“很痛苦吗?”

  

   九月仿佛处于一种迷离的状态中,她眯起眼睛,用很小的声音答非所问地说道:“我小便了……”

  

   剧烈痛苦引起的失禁,是女人切腹时常见的情况,盖此为女性尿道较男性为短的缘故,朝樱用左手按住九月肚皮上伤口的边缘,右手尽可能轻快地将短刀从她腹中拔出来。

  

   “不要紧。”朝樱安慰着她:“自己用手按住伤口,尽量别让肠子流出来,我来为你介错。”

  

   被剧痛耗尽了体力的九月,凭借自己的力量无法再坐直身体,朝樱无法在这种姿势下砍掉她的头,只能割断她的喉咙。

  

   九月抬起手按住肚子上的伤口,滑溜溜的肠子从手指缝里鼓出来。朝樱左手手掌顶住九月的后背,右手将短刀的刀刃压在她的喉咙上。

  

   “还有什么话想说吗?”她问道。

  

   “非常……感谢……主公的……帮助。”九月喘息着,两手无力地搭在肚皮上,大团的肠子顶开手掌流出来,空气中充满了新鲜内脏热烘烘的腥臭气息。朝樱用力一勒,刀刃割开了九月的脖子。随着喉管的割断,九月的身体剧烈地抽动起来,然后迅速瘫软下去,从朝樱怀里滑落。

  

   朝樱丢下短刀,喘息着,用手撑着地面慢慢爬开几步远,她感到自己全身乏力,骨节似乎都在嘎巴嘎巴的作响。杀一个人是这样的令她疲劳,在战场上杀人要轻松得多。

  

   九月的尸体仰躺在地上,衣裙浸透了血,流出体外的肠子堆在肚皮上,盖住了大部分伤口。她已经死了,但那堆肠子还在微微地蠕动着。朝樱强压下喉咙里呕吐的感觉,慢慢站起来。

  

   夜风吹拂,空气中的血臭味渐渐淡去。朝樱忽然意识到,两天时间中,她已经帮助三个人切腹自尽了。不由自主地,她用手轻轻地按住自己的下腹。

  

   城破之日,我也需切腹自尽。她想象着自己亲手切开自己肚皮时的情形。一定会痛苦,会非常非常痛苦,但她却不感到恐惧,相反,似乎在期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以兄长的身份,用锐利的刀切开肚子,让肠子流出来,忍耐痛苦后英勇地死去。没有比这更适合自己的死法了。

  

   忽然,武士天生的直觉令她回过头,刚好看到墙壁后有身影一闪。

  

   不好!朝樱猛地冲过去。

  

  

  

   景之三 夜雨朝露

  

  

   日间的混战开始时,武田军本阵中的信玄就走出幕府,站在一处高坡上俯视战场。

  

   主将必须时刻掌握战场动向,这是武田家的兵法。信玄目光敏锐,当长野军退却的时候,他察觉到了细微的异样。

  

   虽说处于劣势,敌军撤退的过于仓促了。信玄蹙起眉头,战事不利果断撤退,这是战场上的常理,但信玄还是本能地觉得敌军的退却中隐含某些特殊的原因。

  

   这是必胜之战,无论情势如何变化都无法改变最后的结果。就算敌人的阵营中发生了什么变故也与己方无关,按照原定计划展开进攻即可。如果是寻常的武将,会做出这种判断。但信玄不同。身为战国时代最顶尖的军略家,信玄的习惯是绝不放过战场上敌人所表现出来的任何细节。

  

   ——因为是必胜之战就放松观察与思考,一旦养成习惯,足以致命。待本军都已归队后,信玄回到幕府。

  

   “叫乡左卫门来。”他下令。

  

   信玄所唤的乡左卫门,是个身材中等,容貌普通的中年人。此人的容貌过于普通,以至于看过他一眼的人,往往一转身就会忘记他的样子。乡左卫门出身颇为神秘,在历史上几乎只留下了一个名字。然而信玄对其甚是器重和信任。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战时的情报搜集与军略武勇同等重要。这一类的思想在当时的日本军事领域才刚刚流传开。信玄则是最早将战斗时的情报搜集工作从理论变为现实的人。他网罗了常年活跃于甲信的诸多忍者,成立了名为甲州透波的情报机构。而这个机构的负责人富田乡左卫门,就是信玄此刻传唤之人。

  

   “敌营中可能发生了变故。”信玄沉吟着。在获取确切情报之前,不进行主观的臆断,这也是他的习惯。他看出长野军中发生了变故,但究竟是什么情况,他不知道,也不去猜测。

  

   “派忍者潜入敌城,获取准确的情报。”信玄下令。乡左卫门立刻回到自己的营中,召集随军前来的忍者。在战时潜入敌城是极其危险的任务,被包围中的武士对敌方派来的忍者决不留情——这并非出于对情报重视,当时尚未有这种观念——而是武士阶级对于忍者这一黑暗职业的单纯痛恨。

  

   执行这类任务的忍者只能是年轻女性。男性的骨骼与肌肉无法做到如女性般同样柔韧,即便经过严格的训练,与女性相比也有无法弥补的差距。就算是女人,年龄超过二十五岁之后,也很难执行这种任务了。乡左卫门最终挑选的是名为飞叶的女忍者。

  

   飞叶今年二十二岁,技艺已经成熟,身体尚未迟钝,作为忍者来说正是最巅峰的年龄。

  

   这是一个身材纤瘦的女人,个子不高,相貌平常,眉眼间却带着一种寻常女性所没有的锐气。她几乎从刚有记忆时就开始了刻苦的训练,六岁时就第一次执行任务。然而直到今日,她依然只是一名下忍。

  

   与她同时接受训练的孩子共有七人,现在还活着的,也只有她自己。忍者的生涯本就如此,无比的艰难,无比的危险,也无比的黑暗。无论她立下怎样的功劳,也永远与荣誉无缘。她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飞叶”只是她的代号。

  

   因为她不是人,只是一件工具。别人这样看待她,她自己也这样看待自己。

  

   入夜之后,飞叶成功的潜入了箕轮城。她留着这个时代非常少见的短发,穿着一件很薄的无袖黑色短衣,下穿黑色宽筒裤,裤脚用布带束在小腿上,足蹬草鞋。一切都以轻捷迅速为要。因为她的任务只是探查城中情况,所以甚至没有携带武器。

  

   这不意味着她不危险。空手搏斗的技巧,她十分娴熟。

  

   朝樱看到的人影就是飞叶。

  

   朝樱刚一转身,飞叶就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她立刻转身逃走,并非她认为自己敌不过那个女人,而是她不想惊动太多人。

  

   她已经看到了很重要的事情。接下来只要逃出城,向堪助回禀,任务就算完成。她计算着,从那个女人惊叫,到惊动城中的守军,到确定自己的位置,大概需要半刻钟的时间。

  

   这段时间足够她逃走了。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背后的女人只是紧紧追赶自己,并未发声示警。

  

   朝樱也不想惊动其它人。她所行之事,必须隐秘。

  

   飞叶展开忍足之术,身体伏低,如同飞一般在黑暗中掠过。令她更吃惊的是,背后的女人居然能够紧紧跟上,距离自己不过十几步远。

  

   对方非比寻常,必要的话需要将其杀掉。飞叶下定决心。

  

   箕轮城的城堡外,有一道高约八尺的木栅,由合抱粗的杉树并排插入地面,上端以细木条和木板连接。此即为箕轮的外墙。

  

   这样高的木栅,跑动中一口气翻过去是做不到的。飞叶计算着自己与木栅间的距离,放缓了脚步。就在这时,朝樱追了上来,一把从后面拽住了她的衣服。飞叶大惊,猛地扭身欲挣脱,撕拉一声,衣服被撕破了。

  

   潜入城堡侦查时,常常需要钻入非常狭窄的地方,衣服一旦被刮住就容易误事。因此忍者在执行这类任务时所穿着的衣服,都较寻常织物更加轻薄,更容易被撕开。飞叶背后的衣服被撕开了一大片,露出白皙的后背。此时二人距离木栅已经不过数步的距离,飞叶猛然转身,左手一把扭住朝樱的手腕,欲施以柔术将其制服。然而令她想不到的是,朝樱的力量和武艺远远超过她的想象。自己的手指刚碰上对方的手,手掌就被抓住向上抬起,随后腕骨一阵剧痛,整条左臂都触电一般酸麻。随后,朝樱当胸一把抓住了飞叶的领口,但飞叶向后用力挣扎,一下子扯掉了上衣,上身完全赤裸在寒冷的夜风中。

  

   此人太强,难以力敌,先逃走再说。念头一起,飞叶向后倒纵一步,转身想攀上木栅。就在此时,朝樱拔刀了。

  

   朝樱一直身佩长短二刀,短刀“浪方”方才交于阿胜切腹,所佩戴的长刀乃是肥后国出产的名物“胴田贯”。

  

   传说此刀铸成后试刀时,将试刀用的死尸摆在田埂上,一刀斩断了尸体后,刀刃更深深切入田埂的硬泥中,故得名“胴田贯”。刀身较寻常刀剑更为坚硬锋利,是其特点。

  

   飞叶转身刚转到一半,忽然听到自己腰部与木栅之间,发出轻轻的“笃”的一声。随后,全身的力量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她想动,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再难移动分毫。

  

   胴田贯长度接近三尺的刀身,自飞叶左侧腹刺入,右腰穿出,穿透了身体,又插入木栅接近一尺的深度,将她一下钉在了木栅上。

  

   新阴流表奥义·燕飞。

   飞叶扭过头,看着朝樱。朝樱也看着她,目光却渐渐黯淡下去。她松开刀柄,一头栽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早晨出阵之前,她只吃了很少的一点食物。之后整整一天直到现在,水米未进。哥哥的死,阿胜的死,已经令她的肉体和精神双方面都到了极限。刚才的追击与打斗,耗尽了朝樱最后一丝体力。

   她侧卧在飞叶足边的草地上,片刻内,便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飞叶低下头,似乎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被对方的这一刀,钉在了这里。或者说,困在了这里。

  

   利刃穿腹,虽然不会立刻死去,但已经是必死无救的重伤。然而飞叶并未感到丝毫的惊慌与恐惧。

  

   她只是工具,工具会损坏,会报废,此乃自然规律。

  

   但任务必须完成。

  

   长刀是从身体左侧刺入的,刀柄在左侧,但飞叶的左腕刚才已经被朝樱以柔道扭断。并非单纯的脱臼,而是腕骨断裂,无法抓住长刀拔出。若要以右臂拔出刀,手臂长度又不够。

  

   她用断掉的左腕,轻轻推了推刀柄。刀柄几乎丝毫不动,插得很结实。

  

   身体被刺入的部分,几乎没有血流出来。胴田贯是以斩杀为目的制造的重刀,没有血槽,飞叶常年刻苦锻炼出的肌肉紧紧裹住刀身,阻止了血流。但体内已经开始内出血,眼前阵阵眩晕便是证明。

  

   必须尽快脱身。飞叶冷静地思考着应对之法。

  

   她很快就想到了。

  

   大刀的刀身是横着穿透身体的,刀刃向着自己的前方。如果身体向后退,令刀刃自内而外割开腹部,即可脱身。

  

   这相当于一次切腹,长刀贯体,穿透腹腔,从内向外割开腹部,势必割断一半以上的肠子。她不禁感到庆幸。如果长刀刺入时,刀刃向着脊背的方向,她就只能切断脊骨才能脱身了,而脊骨一旦被切断,整个下半身都将失去控制,届时她将无法攀过木栅。

  

   即使是剖开腹部,之后是否有余力翻过木栅,她也没有太大把握。但她已经没有选择,而且不能再犹豫。每多耽搁一分,体力就流失一分,翻过木栅的机会就减少一分。飞叶用右手和左腕顶住刀背,试探着向后退了一下。

  

   剧痛立刻迸发出来,身体自我保护造成的麻痹,瞬间就被剧烈的痛苦撕成碎片。飞叶紧紧咬着牙,汗水从全身所有的毛孔中一起流出来,背后和两臂的肌肉条条凸起,额头上青筋暴突。她瞪大了眼睛,全力将身体后移。腰腹两侧的刀刃同时向前割开身体,锐利的刀锋切开肌肉与血管,而在体内的部分,柔软的肠子也被一条接一条的切断。鲜血从腰部两侧同时涌出,喷溅的血流随着心跳一股一股的冒出来。朝樱的脸上、头上、肩膀上,都被溅满了温热的血。她依然在昏睡之中,毫无察觉。

  

   两条伤口同时从飞叶的左侧腹和右腰向肚皮中间延伸,飞叶的皮肤变成近乎透明的灰白色,她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不发出呻吟声。两条伤口间的距离渐渐缩短,从一掌宽,减少的一寸宽,再到一指宽……

  

   终于,长刀的刀锋割开了最后一片肚皮,从肚脐下面约半寸的位置将飞叶的整个下腹部自后向前豁开了。刀身离体的霎那间,大团的内脏从伤口中涌出来。粉嫩的肠管挂在肚皮上,在寒夜中冒着丝丝的热气,被割裂的部分流出浅黄色浑浊的内容物,味道刺鼻。长刀刺入的位置偏下,因此在割开腹部的过程中仅仅切断了肠子,并未伤及其它脏器,亦未伤及脊椎两侧的腹动脉。飞叶失血虽多,但依然可以支持。所为难者,是腹肌已被彻底切断,腰部的运动只能依赖背部肌肉。

  

   朝樱依然昏睡未醒。当她回复意识时,已经是后半夜。彻骨的寒意将她冻醒。

  

   她一翻身跳起来,首先观察四周。幸好,此处十份偏僻,又远离城外的武田军本阵,没有防御的价值,因此并未派人手守卫,几个小时中,都没有人来这里。这也是对方忍者以此处作为侵入点的原因。

   长刀依然牢牢插在木栅上,被钉住的人却已经不见了。刀身上覆盖着厚厚一层血污,地面上亦有大量的血迹。

  

   凝成血块和黑色血污中,有些异样之物。朝樱弯腰看了一眼,就差点呕吐出来。

  

   那是被切断的肠子。

  

   被钉住之后,竟然切开肚子逃跑了吗?朝樱觉得不可思议,但那个女人,的的确确已经不见了。只有地上的血污与内脏碎块,证明自己并非身处梦境之中。

  

   不知不觉间,落雨了。

  

   她在冰冷的冻雨中打了个寒战。此刻不是想这些问题的时候,时间紧迫。朝樱从原路回到城中,进入浴室。她不敢唤醒侍女们,独自洗干净身体,而后回到兄长的房间里,换上兄长的衣服。

  

   两人的身高体态接近,朝樱穿上兄长的铠甲,将长发束起戴上头盔,揽镜自照,几乎连自己都以为镜中人是兄长业盛。

  

   她吃了一点点心,又钻进被窝小睡片刻。第二天清晨,朝樱召集众将。

  

   坐在房间上首的阴影中,戴着头盔,朝樱粗着嗓子,模仿着兄长的语气。

  

   “昨夜是负责城防巡视的是何人!”

  

   “本来应该是长根左马介大人。”回话的是家中的老臣上田政广,看起来他和其余人对于朝樱扮成的业盛没有丝毫疑心:“但长根大人昨日不幸战死,由其女弓子代父巡城。”

  

   又是女人吗?朝樱的心咯噔一下。不行,此时不是心软的时候。兄长此时会怎样做?朝樱用拳头一捶地板:“叫她上来!”

  

   弓子今年刚满十七岁,是个容貌俏丽,性格高傲的女孩。她上殿的时候,在场的众人都惊讶的低声议论起来。

  

   弓子身穿全套的白衣,连足袋和肩衣都是雪白的,腰带上斜插一把白鞘短刀,护手已被去除,刀柄缠以白纸。这是赴死时的装束。朝樱却并不意外,她知道这是为何。

  

   既然是负责城防,天明时分,应当已经发现了阿胜,或称九月的尸体,与木栅边的血迹。而从众人的态度来看,显然并未发现业盛被埋葬的尸身。

  

   “被敌方忍者侵入城中,袭杀了吾妹朝樱的侍女,现在连朝樱也下落不明。”说出自己名字时的感觉非常奇怪:“你身为负责巡逻之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弓子端正地跪坐在朝樱面前,丰满的胸脯微微起伏着。

  

   “我知道。”她的声音沙哑,一开口,浅红色混合着唾液的血水就从嘴角流下来。

  

   真是一个高傲的人啊,自知罪责难免,不待主君赐死,便先行自我了断了。朝樱握起拳头,努力扮演着兄长的角色。她沉默地看着弓子,弓子毫不示弱地回望着她,从腰带上取下短刀,横置于膝前。

  

   其腹部的白衣上,已经开始有血迹渗出。弓子紧紧抿着嘴唇,两手抓住肩衣的前襟,从腰带里拽出来,交叉着压在双腿膝下,然后再抓住胸口内衣的衣襟,向两侧扯开。

  

   少女的上身露出来,修长的脖颈下,汗水聚积在锁骨中间的凹窝中。洁白圆润的乳房上,乳头因为失血变成浅粉色。弓子将自己的双手拇指插进腰带里面,把腰带向下推,让平坦坚实的下腹完全露出来。

  

   两侧的肋骨若隐若现,肚皮莹润光洁,腰肢纤细,肚脐浅而圆,连脐底的肉结上的缝隙都清晰可见。

  

   赤裸的上身,显然在切腹前仔细沐浴清洗过,颈后,腋下,肚脐,都清洗得干干净净,并刮去了多余的毛发,显得干净而结实。

  

   肚脐下方的腰腹部,用洁白的腹布紧紧缠着,腹布已经被鲜血浸成了红色。

  

   死吧。朝樱在心里默念着。现在死去,总好过等待破城之日再死。

  

   你比我幸运啊。

  

   弓子挺直了后背,沉默地解开缠在下腹的布条。切腹的伤口从左侧腹笔直地延伸到右侧腹,刀口干净利落。伤口边缘肿起,凝着黑红色的细小血块。微微敞开的伤口中,隐约可见尚在微微蠕动的内脏。她伸手拿起膝前的短刀,拔刀出鞘,将刀鞘衔在口中,用牙齿咬住。

  

   她的牙齿洁白整齐,齿缝中透出血色。

  

   大殿上一片死寂,只有弓子粗重的呼吸声。她右手反握短刀刀柄,左手按在刀柄尾端,刀刃向下,两臂向前伸直,而后用力向下落去。随着一声肉体破裂的轻响,弓子的双肩和乳房微微一颤,短刀插入了她的腹中。刀尖准确地从肚脐正中刺进去,深入腹腔足有七八寸的深度。

  

   锐利的刀尖刺穿肚脐,穿过腹壁,刺透腹膜,一直深深扎进柔软的肠子中间。弓子倔强地忍耐着痛苦,毫不犹豫地一口气把刀刃压下去。刀锋几乎毫无阻碍地划开滑嫩的肚皮,从腹部肌肉较薄的中间位置把肚子切开。

  

   咔吧一声,弓子咬在齿间的木质刀鞘发出碎裂声响。

  

   畅快淋漓。弓子微微向前俯身,一直将短刀的刀刃压到腰带边缘。少女的下腹部被彻底切开了,纵横两条伤口形成一个鲜红色的十字形,血液浸透了弓子的裙裤,在地板上漫开。空气中充满了鲜血的腥气。

  

   一截光滑油亮的肠子从伤口中溢出来,弓子微蹙秀眉,眯起双眼,一下拔出深深插在下腹的短刀。紧贴光滑刀身的肚皮发出一声吮吸声,刀身与伤口间牵起一条亮晶晶的血线。那是腹膜上的黏液附在刀身上所致。弓子用左手从口中取下刀鞘,刀鞘上两排沾着血水的齿痕清晰可见。她稳稳地将短刀插回刀鞘,重新把刀横置膝前。这个动作让更多的肠子从伤口里流出来,贴着肚皮滑下去,顺着大腿根部垂落到地板上。弓子毫不在意,她双手握拳,按住大腿,端正地挺直腰身。

  

   肚皮上的伤口被这个动作拉开得更大,更多的肠子流出来。滑腻腻的肠子仿佛有自己的生命,离开了身体还在微微蠕动。覆盖着血与油脂的浅粉色肠管看上去柔软细嫩,盘蜷在一起浸泡在殷红的血水中,被刀刃割断的部分不断渗出混着血的黏液,黏液混入血汁,形成斑斓的线条。

  

   弓子依然沉默着,没有呻吟,连喘息声都细微了很多。她积攒着力量,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道:“长根左马介之女,长根弓子,行年一十七岁,谢罪切腹,已经完成了。”

  

   朝樱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鲜血四溢,内脏横流,这样的景象,这几日之内她已经见过太多了。弓子的切腹从头至尾丝毫不乱,从容不迫,堪称武门女子自尽的典范。她点点头:“做得好。来人,为她介错。”

  

   弓子立刻举起右手:“不必了。”少女声音中的颤抖再难压抑:“弓子……是个女人,尚未婚配,怎能由男人之手来……”

  

   “既然如此,由我来为你介错吧。”坐在最下手的一人站起来。

  

   朝樱皱起了眉头。怎么是她?她随即给了自己答案。

  

   当然是她,也只能是她。

  

  

  

   景之四 喧哗灿烂

  

  

   既然如此,由我来为你介错吧。

  

   这句冷酷无情的话,自她的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湿润气息。

  

   上州之黄斑长野业正活着的时候,麾下有一名为泷口督左卫门的武士。泷口是自平安时代就存在的名门世家,源平合战之后逐渐没落,督左卫门乃是这一门中唯一的苗裔。

  

   督左卫门为人诚恳稳重,忠心不二,很得业正重用。此人膝下无儿无女,年过六旬,其侍妾才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女儿出生的时候,督左卫门流着泪恳求业正道:“小人膝下无儿,唯得此一女。我不能让名门泷口家自我手中断绝,恳请主公待小女成年后,提拔她为武士,继承泷口家的家名。”

  

   女人做武士,并非没有先例。业正允诺了督左卫门。数年后,督左卫门死去,业正感念他的忠诚,命家中首屈一指的名将、身居上野十六枪之冠的上泉绣纲做了督左卫门女儿的师傅,传授其兵学与武艺。待其十三岁元服时,为她取名为“瞳”,提拔她做了武士,让她继承了泷口家的家名。

  

   待泷口瞳到十六七岁时,其人生轨迹,却开始逐渐偏离了督左卫门与业正的期待。

  

   并非说她放弃了武士之道——瞳虽然身为女子,确是不逊于任何男人的优秀武士,无论武艺、兵学、礼仪修养,都近乎完美无瑕。

  

   出现异状的,首先是其样貌。

  

   泷口家的那位,也过于美丽了。城中不知何时开始有了这样的说法。诚然如此,瞳自幼就是美人胚子,十五六岁开始,其美貌便开始焕发出令人惊异的光彩,简直就如同传说中的美人一般。

  

   不,与其说是美丽,不如称之为“妖媚”更为恰当。

  

   令人感到恐惧的妖异媚态。

  

   但更令人恐惧的是她的个性。瞳的父亲希望女儿能成为不逊男子汉的武士,可以说,瞳做到了,而且远远比父亲的期望更多。她的争强好胜与严苛肃穆,连城主业正都为之喟叹。

  

   “女性的体质不适合学正统的新阴流剑术,可以和少主一起学习新阴流表目录中的剑术。”瞳元服当日,准备正式学习绣纲的剑术时,绣纲这样说。绣纲是善意,瞳理解,但不接受。

  

   “我要学习全部的奥义。”她坚持,并加倍的刻苦。新阴流的练习之法,每日以木刀挥击树干五百次。瞳则坚持每日击打树干两千次。最初三个月内,双腕肿胀无法弯曲,十片指甲全部碎裂,但依然练习不辍。四年后,箕轮城中六株二人合抱粗,树龄三百年的柳树,被她一人尽数击打至枯死,终于获得新阴流里目录的印可状。

  

   为人严肃刚直,一丝不苟。虽然美丽出众,但对任何男性都不假辞色。城中有浮华风流的年轻武士,尝试以言语挑逗瞳,最后无不被其在道场中以木刀痛殴至肋折齿落,狼狈不堪。

  

   “我来为你介错吧。”泷口瞳说着站起来。她今年已经二十七岁,皮肤依然白皙细嫩如十几岁的少女,乌黑的长发在头顶束起,画着精致的淡妆,身材婀娜,姿态端庄。

  

   每个人看着她的眼神都十分复杂。她从大殿尽头不急不慢一步一步地走向弓子,每走过一个人面前,那人都会低下头,待她走过之后,又用目光紧紧地追随她的背影。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她,但是没有人不敬畏她。

  

   “我……不要你……”弓子痛苦地喘息着。瞳伸手拔刀,轻声斥责道:“不要逞强了,低头!”

  

   她说着将长刀的刀刃压在弓子修长白皙的后颈上,一推一抹,刀刃自颈骨缝隙间切入,嘶的一声割断脖颈,只余颈前三指余宽的一小片皮肤相连。刀尖滑出弓子的脖子,弓子的喘息声立时停止了,脸上露出疲惫茫然的表情,眼睑慢慢垂下,身体依然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瞳挥刀振去残血,收刀回鞘,而后在弓子左边跪下,右手按住弓子的肩膀,轻轻一推,令其向前倒伏。随着身体的前倾,弓子的脖子一下折断了,头颅垂在胸前,颈部的断口平滑齐整,苍白的皮肤下,紫红色的肌肉紧紧包裹雪白的颈骨,气管和喉管中只冒出少许血泡,血管里的血没有喷出,而是顺着身体向下流淌。

  

   如果说弓子的切腹堪称自尽之典范,瞳的这一刀也同样堪称为介错之典范,非但准确与力量无人能及,运力的均匀也超乎常人。同为绣纲的弟子,朝樱自认也做不到如此的干脆利落。

  

   弓子的尸体被抬走,地板被擦洗干净。朝樱严肃地看着众人。

  

   “突袭武田军的本阵。”

  

   武田军的本阵布置离箕轮城过于接近了,只有不到三里的距离。这样接近的情况下,双方几乎毫无缓冲余地。对于处于劣势的守城者来说十分不利。长野家灭亡虽然已成定局,但不可被敌人毫无余地的压制。必须派出少数精锐突击其本阵,迫其后撤,以彰显武威。

  

   众将陷入沉默。敌军近百倍于己方,而且有甲斐之虎坐镇,无论是谁去进行突袭,都不可能活着回来。然而众将并非畏死。

  

   突袭的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失败,敌人就会有所防备。要以少数兵力一战逼迫信玄将本阵后撤,这并非易事。

  

   “我去吧。”泷口瞳忽然开口说道。众人一起回头看着她。她移动双膝,面向朝樱行礼,而后徐徐说道:“泷口家到我这一代,也就算到头了。”

  

   她环视诸将,大部分人都避开了她的目光。

  

   “家父的遗愿,是瞳能成为一名真正的武士。再没有比战死疆场更能证明武士身份的事情了。为泷口一门划下一个壮烈的结局,是我毕生之愿。”

  

   “泷口大人,对手可是甲斐之虎。”说话的是坐在她对面的多比良守友。此人曾是瞳的追求者之一,总算他是个规矩人,才不曾尝过瞳木刀的滋味。他的言下之意是,你未必是信玄的对手,一旦无法逼退信玄,就等于白死了。

  

   瞳毫不示弱地回应道:“多比良大人是担心我身为武士的本领吗?不如这样,你我现在就比试一下,如果不能胜你,我当场切腹,如何啊?”

  

   多比良苦笑一下,摇摇头:“我不是你对手。”

  

   “好吧。”朝樱信任瞳的武艺,也钦佩她豪迈的请求:“你需要多少人?”

  

   “五十人。”瞳不假思索地回答:“送死无需太多人。只要五十人,我必能逼退信玄。”

  

   “五十人为免太少。至少也要百人。”朝樱左手名为白川胜满的名将说道。但瞳坚持。

  

   “我只要五十个人。”

  

   最后,朝樱只能同意。瞳带了泷口家的旧臣十二人,又选了能征善战的武士三十七人,连同自己一共五十人,食过四方膳后,即刻出城。

  

   昨天半夜开始落的雨仍未停歇,天空中浓云低垂,冷冰冰的雨水敲打着大地上的一切。

  

   泷口瞳当日的打扮是,不戴头盔,长发束于头顶,发根处缠着一指宽的白绸布条,只系着护额甲。身穿黑漆金边,饰有染成红色熊毛的大铠。腰悬长短二刀。身背二十石的强弓,箭壶中装着二十二支十三把长的雕翎箭。

  

   而手中所持的武器,是一把长达七尺七寸的长枪。枪锋修长锐利,漆成朱红色的枪杆比一般长枪粗一圈,重达二贯。

  

   华丽无比,威风堂堂。瞳端坐马背,回顾朝樱等人,雨水顺着她的铠甲流下,为她身体的轮廓罩上一圈透明的线条。

  

   “主公,各位,我就先去冥府为诸位打先锋了。”她的表情甚为轻松,仿佛只是出城游猎。随后,泷口瞳双腿一夹马股,纵马冲出,背后四十九骑随即跟上,泥水飞溅中,直冲武田信玄本阵的方位。

   武田军立刻发现了异动。本阵的门前,上百名马回飞速集结迎上,左右两翼也各有百骑左右同时冲出,意图拦截瞳等人。瞳踩稳马镫,张弓搭箭,左右开弓,转瞬间射出二十只箭,两翼包抄过来的敌军顿时各有七八人落马。

  

   天降冻雨之故,武田军中虽有铁炮,却无法使用。有武士开弓箭射来敌,但敌方速度太快,转瞬已到面前。

  

   呼吸之间,瞳的马头距离最近的敌人已经不足两个马身的距离,瞳抛掉长弓,左手紧握缰绳,右手挥起朱枪,将最前方的一名敌将扫落马下。

  

   几乎就是一瞬间,周围已经全是敌人。瞳挥枪厮杀。敌方的步卒也赶到了,足轻们纷纷举起长达一丈左右的长矛,锐利的矛头组成一片枪林。

  

   瞳一踢马腹,迎着枪林冲上去。

  

   泷口瞳的父亲,鼎鼎大名的武士泷口督左卫门,死在一枚鱼刺上。

  

   鱼干里的硬刺,卡在喉咙里。督左卫门吞咽饭团,喝下米醋,但都无济于事,苦熬半日后大口吐血而死。医生说,是鱼刺划破了食道,刺入血管所致。

  

   这不是武士的死法,瞳在那时就已经下定了决心,绝不能像那样死去。

  

   太近了。信玄的本阵布置,距离箕轮城不过十五町左右的距离,即便部队集结神速,但迎上瞳的军势时,敌人距离本阵已经不过五町左右的距离。瞳几乎能看清信玄本阵门口卫兵的眉目样貌。

  

   五町远的距离,即便武田军有数万之众,实际上拦在瞳与信玄本阵之间的敌人,不过十余骑而已。

  

   但这十余骑无一不是信玄麾下最精锐的赤备骑兵。瞳陷入苦战,四面八方枪锋林立,前后左右都是敌人。她心中并无畏惧,挥舞朱枪,刺倒一个又一个敌人。

  

   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信玄的本阵。作战中,大将不可离开本阵,只要能够突入信玄本阵,即便无法将其斩杀,也可令他事后不得不将本阵后撤,为箕轮的守军让出缓冲的空间。

  

   瞳奋勇厮杀,鲜血从枪锋下喷溅出来,漫成一片血雾。耳中充满了盔甲碰撞的声音,人喊马嘶的声音,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

  

   这是地狱的声音。只有无间地狱中才会有这样的声音,瞳感到口干舌燥,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里都带着浓郁的血腥味。忽然间,她面前再没有敌人了。

  

   在她面前不到十步远的地方,就是武田信玄本阵的幕账。

  

   不知何时,雨停了。

  

   以现代的时间计算方式来说,从双方交战,到瞳突破敌阵,只过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瞳这才感到全身上下火辣辣的痛。在那样的混战中不可能不受伤。她全身受伤十余处,但都没有伤及要害。

  

   跟随她的四十九骑中,活下来的,一个都没有。

  

   全部战死了。

  

   瞳用力一催战马,手中长枪一举,挑开了前方白色的幕布,纵马直冲进武田信玄的本阵之中。

  

   “上州箕轮城长野业盛麾下的泷口瞳,来拜领甲州大膳大夫的首级了!受死吧!”她高声喝喊。

  

   本阵中的武士很多,瞳不知道哪个是信玄,她策马向人最密集的地方冲过去,长枪一挥,刺到一人,马腿撞到二人,随后横枪一扫,将绘有四棱武田纹的马标木杆一击两段。

  

   “杀了她!”瞳听到有人大喊。她哈哈大笑,将手中的朱枪向着喊声传来的方向猛掷过去,那边又是一阵惊呼声。一片混乱中,瞳纵马撞破了幕账的另一边,冲出了信玄的本阵。

  

   本阵幕帐后百步之外,就是信玄的主力部队,此刻也已经被惊动,有数十骑正向这边驰来。

  

   是时候自尽了,若被敌人活捉,那这番努力可就白费了。瞳唇边露出笑意。在这种情形下,要下马从容自尽是不可能的。她双脚稳稳地踩住马鞍,一拽缰绳,让战马沿着敌阵前方横着跑。身后,不断有武士加入追击,但一时间都难以追上。

  

   瞳从腰带上解下长短双刀,把长刀挂在马鞍上,用牙齿咬住短刀的刀鞘,拔出短刀,割开腰带和肩膀上的铠甲扭结。她身穿的大铠经过刚才的激战已经被砍得残破不堪,很轻松就脱了下来。瞳把铠甲抛到地上,扯开上衣的衣襟,让自己的胸腹部露出来。

  

   小麦色健康的肌肤上混合着汗水和雨水,闪着亮晶晶的湿润光泽,乳房丰硕,饱满结实,沉甸甸的双乳随着马背的颠簸上下晃动。常年刻苦的武艺锻炼让她的小腹十分平坦,几乎没有一丝多余的脂肪,能清楚地看到微微隆起的腹肌。肚脐又浅又圆,点缀在下腹正中的位置。瞳反握短刀,把刀鞘吐掉,两手握着刀柄,用力刺向自己的胸口。

  

   在颠簸的马背上不可能刺的很准,短刀刺入双乳之间,在胸骨上滑了一下,划开一条寸余长的伤口,然后深深插进胸腹交际的位置。瞳低下头,看着血从伤口里涌出来。短刀大概刺入身体三四寸的深度,几乎感觉不到痛,但呼吸却开始吃力了。瞳定了定神,两手握紧了刀柄,用力把短刀向下推去。

  

   热辣辣的痛感开始浮现,瞳用舌头顶着上颚,眯起眼睛,将自己的肚子从上向下切开。以她的腕力,刀刃几乎毫无阻力,光洁的肌肤和厚实的腹肌应手而开,深深没入体内的刀尖割断肠子,随着马背的颠簸,黑色的血一股一股的从伤口里喷出来。瞳一口气将短刀从胸口向下推到肚脐的位置,刀刃从正中间割开肚脐,又向下割开两三寸的长度。伤口微微向两边翻开,热烘烘的气息从身体深处涌出来。

  

   瞳喘息着,用力一扭刀柄,让刀身在体内转了半个圈,横过来,刀刃朝向身体的左侧。刀身搅动肠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此刻神志依然十分清醒,体力也很充沛,两臂的肌肉同时鼓起来,将本来向下的切割的短刀横着向下腹左侧推过去。

  

   此刻的痛苦已经超过常人忍受的极限,但瞳毫不在乎。她将下腹部向左横着切开四五寸长的伤口,随即又将短刀挪回肚脐下方,再次扭动刀柄,让刀刃向右,往右侧腹再切开四五寸长。

  

   整个过程中,她一直挺着腰背,端坐在马背上。随着马匹的跑动,她的肠子一下子从倒丁字形的伤口中涌出来,柔腻油滑的肠子呈现樱色,被半透明的黄色系膜系成一团,悬在肚皮上,随着身体一起晃动。

  

   瞳把左手伸到肠子下面,将肠子托起来,右手拔出腹内的短刀,又重新刺进肚脐下方,然后用力往下压,一直割到耻骨上方才停止。随着刀刃的移动,更多的肠子涌出来,滚热的肠子搭在她的手背上,一直流到马鞍上。瞳狰狞地笑着,用左手把更多的肠子拽出来。肠子又软又滑,看上去柔嫩脆弱,简直像是胶质的东西。但捏在手里却很坚韧,用力一拽就是一大团。

  

   死亡已经近在眼前。瞳尽可能多的把肠子从腹腔中抽出来,肠管摩擦着伤口,让她感到阵阵作呕。肠子堆在马鞍上,微微蠕动,从马鞍两侧滑下去。冷风灌进空荡荡的肚子,瞳慢慢俯身趴在马颈上,用手轻轻拍着战马的脖子。

  

   “可以了……”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辛苦你了。”

  

   战马停止了奔跑,慢慢站下来。后面的敌人终于追了上来,瞳眼前一黑,从马背上一头栽下来。

  

   她四肢摊开,仰面躺在山坡湿润的草地上,扯开的上衣浸透了血,变成紫黑色。整个肚子像一条鱼一样敞开着,残破的内脏还有一部分拖在马背上。马老老实实地站在她身边,低下头嗅着她的脸。

  

   她的脸上,带着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

  

   “上州的武士,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其勇猛善战。”

  

   事后,信玄这样说:“而是他们很善于让敌人难堪。”

  

   说这话的时候,信玄的脸色很难看。瞳在本阵中投出的那一枪,所造成的影响,远比她自己所想的更大。

  

   瞳闯入信玄本阵时,信玄之女武田真理也在其中。敌人闯入,真理的侍女阿万挺身挡在真理面前。然而瞳投出的那一枪,擦着阿万的肩膀飞过去,刺中了真理。

  

   朱枪的枪锋从真理右肩刺入,几乎穿透了肩膀。

  

   “没有生命危险。”军中的医生处理好伤口之后说:“但是失血过多,而且伤到了骨头,伤愈后,这只手臂恐怕也会留下残疾。”

  

   阿万惨白着脸,抓起自己的短刀转身跑出帐篷。没有人注意她,所有的目光都在信玄身上。

  

   “本阵的布置离敌城确实太近了。这是我的疏忽。”信玄叹着气:“我本意是打算以威压之计逼迫对方尽早出城决战,但忽略了长野家武士的脾性。”

  

   这群家伙,处于绝望中时,可是什么都做的出来的。

  

   “本阵后撤五里吧。”最后,信玄下达了军令。

  

  

   景之五 箕轮城落

  

  

   移动本阵是个麻烦的事情,军营里乱哄哄的忙成一团,没人注意到阿万。她感到脑海中一片晕乎乎的,身体深处仿佛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胃。

  

   少主……

  

   她混乱的思绪就到这两个字为止,她只想到真理,想到真理满身血污,在自己身后倒下的那个时刻。

  

   阿万是孤儿。其父是甲州的一名下级武士,,姓高远。二十五年前,信玄流放了自己的父亲信虎,信浓的诹访赖重与小笠原长时趁武田家内乱,发动一万人的兵力攻击甲信,就是在那场战役中,阿万的父亲战死了。半年之后,母亲也染病身亡。那时信玄刚有了第二个儿子(即后来的海野信亲)。信玄怜悯孤苦无依的阿万,将她带回府中抚养。十年后,真理出生时,阿万就以侍女的身份照顾她。对于真理,阿万不仅有侍女对主人的忠诚,更有姐姐对妹妹、甚至母亲对女儿的一般的情感。

  

   她脚步细碎地穿过混乱的人群,近乎凭借本能地回到阿万和自己的军帐里。帐篷里空荡冷清,让她的头脑略微清醒了一下。

  

   她紧紧攥着手里的短刀。刀鞘上装饰用的螺钿深深嵌进掌心里。

  

   虽然父亲死时自己还是幼女,但改变不了自己出身武门的事实。既然身为武门之女,就要承担起应该承担的责任。

  

   少主负伤这件事,是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

  

   切腹吧。阿万低声说出了这三个字。

  

   “切腹吧。”

  

   说出这三个字,她的心反而镇定了下来。既然做出了如此的决定,反倒没什么可以犹豫的。身为侍女,未能保护好少主,令真理身受足以致残的重伤,自己切腹谢罪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想到这里,阿万仿佛解决了一个难题般舒展开眉头,她又小声而坚定地说了一遍。

  

   “我就在这里切腹吧。和多鹤一样……”

  

   如同被某种力量指引着一般,阿万在帐篷里坐下,先把短刀放在膝前,搓了搓因为无意识中用力过久而有些僵硬的手指,动作略有些笨拙地解开腰带。因为是在军阵之中,她和男人一样穿着米色的铠直垂和扎住裤脚的裙裤。

  

   虽然没有父母,但是十五岁及笄那一年,信玄依然细心地挑选一名年长武士的妻子,传授给阿万一个出身武门的女性成年之后所应该掌握的必要知识。包括男女之事和必要时自尽的方法。她将上衣衣襟拉开,把裙裤的裤腰往下推了推,尽可能的把肚子露出来,然后拿起短刀。这个过程中,她其实还是处在一种迷惘的状态中,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即将自尽这件事情上,以至于并没有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

  

   她拔出短刀,将刀尖对着腹部,然后,一个人从她身后大步走过来,一脚踢飞了她手中的刀子。

  

   “蠢货!”那人大声说道。

  

   阿万的手腕剧痛,她茫然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好一会才找到焦点。刚把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是一名身材瘦高的青年武士,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深褐色的腹卷外罩大红色的罩衣,没有和一般武士一样佩戴长短双刀而是只带了长刀,腰带上斜插着一柄折扇。

  

   他相貌端正,并不难看,嘴角甚至挂着一丝笑意,但这丝笑意反而令阿万感到背后一阵发冷。

  

   那不是人的笑容。只有血液冰冷的毒蛇才会有那种笑容。但这可怕的微笑在阿万看向他脸庞的一瞬间就消失了,代之以诚恳关切的神色。

  

   “为什么要做傻事?”他俯视着阿万。阿万这才察觉到自己在陌生男人面前衣襟散乱的现实。她面红耳赤地掩起衣襟,遮住自己的身体。

  

   “你们这些女人,死都不怕,却怕被男人看到奶子。”青年没有笑,眼睛里却露出笑意——寻常人那种并不可怕的笑意。他转过身:“穿好衣服,别再干傻事了。”

  

   “少主受了那么重的伤,全是我的过错。我应该自尽。”阿万低声说着。

  

   “少主受伤,是少主自己的过错。武艺不精,无法避开敌人的攻击,怎能埋怨别人?”青年朗声说道:“退一步讲,就算是你的过失,你又岂能在此刻自尽?少主身负重伤,无法长途颠簸回到甲州。军中又只有你一个女人,你死了,难道找个男人来照顾尚未婚配的少主吗?”

  

   阿万怔住了,这个道理如此的浅显,然而在这之前她竟然从未想到过。那人挥了挥手,一猫腰钻出了帐篷。阿万甚至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

  

   少主还需要我。这个念头将死的想法压抑了下去。真理整理好衣裙,把短刀插回腰带上,奔出帐篷。

  

   至少现在,还不能死。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于死是何等的渴求。并非是缘于负罪感,而是身处惨烈的战争之中,对现世产生的不自觉的厌恶。

  

   厌离尘世,欣求净土,是这个时代多数人的想法。身居和平时代的人很难理解这种在重重压力之下产生的、通过死来逃避现实的想法。但对于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来说,死亡却实是远离人世间种种悲惨和痛苦的最方便的办法。

  

   尤其是女人,面对这个由男性的暴力所掌控的不可理喻的乱世,死几乎是唯一的逃避手段。

  

   多鹤是如此,绫乃是如此,阿胜是如此,弓子是如此,瞳是如此。

  

   只要一有机会,就给自己找一个死去的理由。然而无论其理由是忠义、武勇、名誉还是责任,本质上依然是在逃避这世界上别人强加到自己身上的压力所带来的痛苦。

  

   阿万也是如此。

  

   但现在她还不能死,真理还需要她。

  

   真理醒来已经是六天之后。十五岁的少女,身体尚未完全发育成熟,但也正因为如此,只要伤口没有感染,愈合的也比成年人更快一点点。

  

   再过十天左右,真理已经可以行走自如了,只是受伤的右臂依然无力,不能乘马。此时已是十月中旬,经过半月的猛攻,箕轮城看上去似乎已经摇摇欲坠,但却依旧屹立不倒。

  

   城中的朝樱,却并未产生丝毫“或许可以取胜”的念头。

  

   箕轮城已如风中之烛,信玄只要伸出手指一捻,就能捻灭烛火。朝樱不知道信玄没有立刻攻落箕轮的原因,但知道他有这个能力。

  

   城中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而且他们知道的,不止这些。

  

   朝樱自己心里明白,自己扮成兄长这件事,最晚在兄长死后的第三天,甚至更早,就被城中的诸将发现了。

  

   然而没有一个人说破。每个人都实心实意地将她当作主公业盛来对待。

  

   城中诸将不是瞎子,朝樱也不是傻子。男女毕竟有别,朝樱扮成业盛,一时三刻或许能瞒过别人,要一整天都瞒着别人都是绝无可能的,更何况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只要这个公开的秘密不被揭穿,业盛就等于还活着,诸将就有继续保卫箕轮城的名份大义。

  

   箕轮城坚持的时间,已经远超朝樱自己的预料。而且看上去,箕轮城似乎还能继续坚持下去。

  

   直到信玄真正开始攻城为止。

  

   但信玄此刻就如低伏在草丛中的猛虎,按兵不动。

  

   “大人准备何时攻落箕轮?”

  

   已经不止一个人这样问过。信玄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还不是时候。”

  

   这半个月内,信玄对眼前的孤城,用出了除水攻之外的一切方法。正攻,佯攻,土龙掘地,火攻爆破,忍者渗透,散布谣言……

  

   如果不是因为箕轮城地势极高,周围又没有水量足够的河流,他必然也会用水攻的。

  

   这些攻城的手段,几乎每一样都足以攻下箕轮,但城中的守将一旦采取了正确的应对方式,信玄便停止攻击,改为其它方法。

  

   这与其说是在攻城,不如说,是在替死去的业正,考验箕轮城守将的兵学才华。

  

   业盛,或者说朝樱,应对的极为出色。她作风硬朗地击溃正攻的敌人,敏锐地识破佯攻的策略,在城下埋上大瓮,加固木栅并涂上厚厚的泥浆,识破并擒杀了所有试图渗透入城内的忍者,以激昂的手段振奋着守城兵将的军心。

  

   在这人生的最后一战中,尽情的展露你的毕生所学,然后毫无遗憾的死去。这是信玄对于老对手业正之子最大的善意。

  

   武田军中,出奇的没有丝毫的不满。诸将甚至开始和信玄一样,对箕轮城中那位年轻的守将产生出了喜爱。

  

   “此等的才华,如果不是敌人就好了。”一日的攻城暂告段落,马场民部这样对信玄说。信玄微笑着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城破之日,如果他没有自尽,真想饶他一命啊……”

  

   这种话,换作半个月之前,他是绝不会说的。

  

   “那么大人究竟打算何时攻落箕轮城呢?就算是当作悠闲的狩猎,这时间也未免太久了。”

  

   信玄轻轻叹息一声:“就算是我个人的任性吧,我想等真理能骑马时,再攻落箕轮城。”

  

   对于信玄而言,这是很不寻常的话。信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主公是……为了少主吗?”

  

   “业正的儿子如此优秀,我的子女却尽皆平庸。”信玄苦笑:“我不相信人有生来聪慧或愚笨,只能说是我对子女的教育不及业正吧。”

  

   现在补救虽然晚了,但总好过没有。这是真理的初阵,我希望箕轮城攻陷时,她也能在场并做出贡献。让这困扰了父亲近十年之久的坚城,成为女儿人生中攻落的第一座城,不是很有意义的事情吗?

  

   说完这番话,信玄和信房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然而真理能够乘马,已经是二十多天之后的事情了。一场本可速决的战斗,竟然从九月一直拖到了十一月,以至于造成了些许必要之外的损失,但信玄却毫不在意。

  

   “作战五分胜最好,七分胜为中,十分胜为下。五分胜让人继续自励,七分胜便胜懈怠,十分胜让人骄傲自大。若一战取得十分之胜利,必然生出骄傲之心,随后必有大败。非战争如此,世事皆是如此。”

  

   这是信玄对待战争的一贯态度。

  

   然而无论几分的胜利,终归还是要胜利的。

  

   永禄八年十一月十日,信玄正式对箕轮城发动了总攻。在绝境之中坚守了一月有余的箕轮城,在甲斐之虎毫不留情的猛攻之下,不到一天时间即告陷落。

  

   申时(下午三点左右),冷冷清清的天守阁大广间里,朝樱已经脱去了战甲,换上了切腹时穿的白衣。端坐在房间正中。

  

   一刻钟之前,大手门终于被攻破,朝樱脱离了战斗,退回天守阁。城中所剩无几的诸将正在死守二之丸,为主公从容自尽争取时间。

  

   这一刻终于要来了,对此朝樱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只待二之丸陷落的消息传来,她便立刻切腹。

  

   然而,外面战斗的声音忽然停止了。朝樱略微皱起眉,又静待了片刻,听到了有人上楼的足音。

  

   一个衣甲残破,满面血污的武士踉跄着冲到朝樱面前,跪倒,喘着粗气。

  

   “少……不,主公,敌军……敌军要求议和!”

  

   “议和?”朝樱扬起眉毛。

  

   城池实际上相当于已经陷落了,然而处于绝对优势的一方,却在此时提出了议和。这实在千古未有的奇事。

  

   不但朝樱无法理解,武田军中的诸将,也无法理解。

  

   “议和?敌城都已经陷落了,还议和?”信玄的幕府内,将士们窃窃私语着。信玄用军配敲打着裙甲的边缘,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是的,议和。”信玄说,他的声音不大,但诸将议论的声音立刻停止。

  

   “把真理叫来!”信玄大声说道。

  

   真理今天穿上了全副的大红大铠,饰有黄金前立的头盔挂在纽结上,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束成一束,像个男孩一样大步走进来。

  

   她的肩伤仍未彻底愈合,但已经完全不妨碍行动。信玄看着女儿,忽然正色道:“武田真理!”

  

   “父……主公大人!”真理朗声回答。信玄站起来,走到女儿面前,把军配轻轻搭在女儿肩膀上。

  

   “我命令你作为使者,进入箕轮城,与敌将达成议和!”信玄说道:“议和如成,这箕轮城,就是你今生攻下的第一座城!”

  

   主公大人也真是胡闹,为了女儿,竟然做到这种程度吗?诸将无不面露苦笑。然而此战已胜,无论最后以什么形式拿下敌城,胜利就是胜利。既然胜利了,主公要宠溺女儿,就由他胡闹好了。

  

   在如今这种情势下,敌人已经彻底绝望。但以长野家武士所表现出来的秉性,绝不会伤害你。因此你是入城议和的最佳人选。你可以带上阿万,我再派一名武士陪同你一起前去。信玄这样叮嘱女儿。

  

   “安全方面可以无需担心,至于议和的条件,只要对方献城,可以饶恕城中的所有人。”

  

   信玄又重复了一遍:“所有人,包括城主业盛。如果他想活,那就让他活下去好了。”

  

   他这样和女儿说,内心深处却不认为业盛会选择活下去。如果必要,业盛会为了保全城中诸将的性命而自尽,但不会在落城之后继续苟活于世。

  

   然而他也发自内心的希望这个优秀的年轻人可以活下去。但这种话他不能说,非但他不能说,作为胜利者,武田家的任何一位武将说出这种话,失败的一方都会把这种善意的怜悯看作羞辱。

  

   唯有真理可以毫无顾忌的说出这种话来。一名十五岁的少女,即便是我信玄的女儿,说出“活下去”这种话,也只会被当作少女应有的善良,而非恶意的施舍。

  

   渐渐暗去的天色中,真理与阿万骑着马,并排越出武田家本阵,向箕轮城的方向走去。片刻之后,从武田家的队伍里又奔出一匹青色马,马背上是一个身材瘦高的人,穿着深褐色腹卷和大红罩衣。

  

   “少主!”他大声喊道:“主公令我与少主同去!”

  

   阿万回过头,随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你?”她的脸上忽然飞起一片绯红。那人笑着冲阿万点点头,然后向真理俯首行礼。

  

   “真田家攻弹正一德斋幸隆之子,源五郎昌幸奉命与少主同行。”

  

   三人在箕轮城天守阁议事的广间内见到了朝樱。朝樱此时依然以业正的身份接见武田军的使者,她重新穿上了铠甲,戴好头盔,坐在烛光的阴影中。

  

   长野家幸存的武士仅有七名,其中二人伤势沉重,其余五人也都在场。双方见礼之后,真理开门见山地提出了信玄的要求。

  

   “箕轮城开城,我方唯有这一个条件。”

  

   “开城。”朝樱重复了一遍,然后冷笑了一声:“箕轮城已经陷落了,何来开城一说。长野家虽然注定灭亡,但也不能被贵方如此调侃。”

  

   “这是我方主公的善意。”昌幸说道。

  

   只要箕轮城开城,城中的幸存者,愿意离开的可以离开,愿意在武田家仕官的,可以留下。无论武士、足轻、仆妾,我方不会杀害一人。

  

   朝樱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可以。”

  

   她望向在最后时刻还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五名家臣。

  

   大村重显,九童赖安,高梨长久,下田义成,长根正家。

  

   她严肃地叫出五人的名字。

  

   “活下去吧。”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欣慰的语气:“若你们愿意,就去武田家仕官,长野家已经灭亡,你们能够继续活下去,是我的希望。”

  

   没人拒绝。在经历了如此惨烈的战斗后,能够活下去的机会实在是太宝贵了。既然业盛已经同意,再仕官武田家也不能被看作叛变。

  

   如果能活下去,谁不想活下去呢?

  

   太好了,真理松了一口气,然而对方接下来的话让她的心再一次提了起来。

  

   “但是,我是长野业正的儿子,我不能让这自先祖尚业公所建造,雄踞上野六十余年的箕轮城自我手上失去。”

  

   真田昌幸皱起眉头:“阁下是说,不打算献出这箕轮城吗?”

  

   箕轮城此刻在实质上已是武田家手中之物,如此固执的意义究竟何在?

  

   朝樱平静地答道:“是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绝不献出箕轮城。”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所以,我会切腹自尽,待我死后,箕轮城方可任由贵方处置。”

  

   “主公!”大村五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叫起来。眼前之人并非业盛,而是少主朝樱的事情,在城内诸将之间早就是尽人皆知的秘密。然而他们也早已习惯将朝樱当作业盛来看待。

  

   昌幸从腰带上抽出折扇,以扇端戳着地板,道:“这等与城共存亡的信念,实在令再下感佩。然而再下有一事不明。”

  

   他忽然抬起手,用折扇指着朝樱。

  

   “长野业盛,明明是个男子汉,须眉缘何变为巾帼?你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妹妹?”

  

   “放肆!”距离昌幸最近的高梨长久一声大喝,他旁边的下田义成更是手按刀柄半跪起来,似乎准备跳过来拔刀相向。然而朝樱立刻大声制止了他。

  

   “不可妄动!”朝樱腾地站起来。

  

   她深沉地呼吸着,过了好一会,慢慢抬起手,摘下了头盔。

  

   乌黑的长发披散肩头。

  

   “到了这个时刻……”她苦笑着把头盔扔到脚下。

  

   “朝樱小姐!”真理惊叫了一声。

  

   然后她一下子跳起来,冲到朝樱面前,伸手抱住了朝樱的肩膀。

  

  

   女武士端坐马背上,夕阳的光辉从她背后照耀下来,让她看起来如此的光芒四射,美艳惊人。

  

   “不要觉得自己是女人所以被看不起,要为自己是女人而骄傲!”

  

   沙哑而略带野性的声音,仿佛依然回荡在耳边。

  

   包括朝樱在内,所有人都茫然地看着真理的举动,只有昌幸轻轻叹了口气,侧过头。

  

   “人类的情感,还真是奇怪的东西啊……”他低声说道。

  

   “从那天起,我一直想再见你一面。”泪水顺着真理的脸颊滑落,朝樱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然后笨拙地用手在真理背后拍了拍。

  

   “我受伤了,昏睡了好几天。我一直想着你,生怕你死了。你还活着,太好了。”真理语无伦次地说着。朝樱轻轻抓住真理的肩膀,轻柔地把她从自己怀里推开。

  

   “是的,我还活着。”她用自己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对真理说道:“但是我不能再活下去了,我必须死。”

  

   “为什么?”真理的泪眼朦胧地问道。朝樱放下手,道:“因为,我是长野业正的儿子长野业盛,是箕轮城的城主。一城之主,怎能在城池陷落后还苟活于世呢?”

  

   “但是……我……”真理想劝说这个自己不知不觉间爱慕上的敌人,但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对方身上有一种令她无法违背其意愿的强大力量,让她连就算是“请活下去”这种最顺理成章的要求都无法提出。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要这样呢?

  

   这样拖下去会没完没了。夜色将至,主公还等着自己回去覆命。昌幸站起来,走到二人身边。

  

   “虽然不太清楚这段时间里,箕轮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总之,阁下现在就是长野业盛,对吧。”昌幸把折扇插回腰带里。

  

   “是的。”

  

   “为了长野家,也为了业盛的武名,阁下要自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昌幸毫不避嫌地伸手扳转真理的肩膀,让她面朝自己。

  

   “少主,你若是发自真心的爱慕这位,就应该尊重她的选择,并将这份爱永远的埋在心底。”他说:“我知道这很痛苦,但请少主不要忘记,你是谁的女儿。”

  

   “你也是老虎的女儿!”信玄那威严庄重,带着慈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这一瞬间,真理想通了。

  

   或者说,成长了。

  

   武士有武士的命运,女人有女人的命运,命运与命运之间线可以交缠,但终归要走向各自的尽头。

  

   现在的朝樱,就是业盛。业盛的命运,就是在箕轮城陷落的当日,死在这里。

  

   而真理的命运,虽然与朝樱有过交缠,却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的未来。

  

   她想通了,然后,想的更进了一步。

  

   “如果业盛阁下死于这里,那么,朝樱小姐呢?”

  

   朝樱以业盛的身份死去,业盛的武名得以保全。那,朝樱的武名呢?

  

   长野业盛的妹妹,长野朝樱的命运是何结局?

   居城陷落的当天,兄长自杀身亡,作为妹妹的朝樱,如果没有死去的话……

  

   覆巢之下的完卵,是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苟活于世的呢?

  

   在世人的臆测之中,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为了活下去,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朝樱愣住了。

  

   一个人不能死两次,她可以以哥哥的身份死去,但自己怎么办呢?

  

   “朝樱小姐在今晚,与兄长业盛一同自尽了。”

  

   众人一起惊讶地看向说话的人。

  

   阿万。

  

   一直沉默着的阿万,慢慢走到朝樱身边。

  

   “虽然我比您年长,但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就如同阁下是业盛大人一样,我是您的妹妹长野朝樱。”

  

   真理的腿一软,昌幸连忙把她搀住。

  

   “阿万?为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万分抱歉。”阿万面对真理跪下,深深行礼。

  

   “少主受伤的当天,因为未能尽到保护少主的职责,阿万已经自杀身亡了。而今天,长野业正的女儿朝樱,要与兄长业盛一切自杀殉城。这是武人的命运,请少主不必悲伤。”

  

   “没错。”昌幸连忙说道。夜长梦多,必须尽快结束这件事。他面向一脸茫然的大村等五人:“议和已经达成,长野业盛与其妹朝樱自尽而死,武名必将流芳后世。五位,无论日后是去是留,还请先随我一起去面见武田大膳大夫大人吧。至于这里……抱歉。”

  

   他说着将真理拦腰抱起来,真理仿佛失神了一般,任由泪水沿着脸庞流下,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昌幸怀里。

  

   十五岁的少女,身体仿佛还没有身上的铠甲重。

  

   “我们这就离开,业盛大人,朝樱小姐,请从容地自尽吧。”昌幸说道。依照常理,敌将于献城时切腹,需有本方的武士在场作为人证。然而昌幸认为此刻并无这个必要。

  

   上州的幼虎,是不会苟活于世间的。

  

   “有何遗言,要我转达大膳大夫大人吗?”昌幸问。

  

   春风一度,梅樱飘落,吾之奈何;今昔身灭,空留残名,箕轮永伴。

  

   这就是后来由昌幸所传出的,长野业盛的辞世诗句。

  

  

  

  

   景之六 梦幻泡影

  

  

  

   昌幸带着真理离开了。大村等五人也离开了。

  

   城中的仆妇早已遣散,伤员也已经抬走。

  

   诺大的箕轮城天守阁中,只剩下朝樱与阿万二人。

  

   朝樱面向阿万,深深行礼。

  

   “万分感谢。然而,你为何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呢?”

  

   “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少主。”阿万回答。

  

   不,也不是为了真理,是为了我自己。

  

   我厌倦了这世间,我想死,仅此而已。以长野朝樱的身份死去,我的死就对少主也有意义。这只是顺便做的一件事而已。

  

   因为是作为议和使者的侍女前来,阿万未穿甲胄,也未带武器。朝樱解下腰带上的短刀,递给她。

  

   “这样说虽然不太合适……但是,请从容的刺喉自尽吧。”她说:“之后我也会切腹的。”

  

   阿万接过短刀,端正地坐下,将短刀置于膝前,然后脱去外衣,再将内衣的腰带解开,用它把自己的双膝绑在一起。

  

   “我现在是长野家的长野朝樱。长野朝樱如果自尽,会刺喉吗?”

  

   朝樱犹豫了一下,然后答道:“我想不会,她会和男人一样切腹。但是你……”

  

   “没关系。我可以切腹。”阿万拉开内衣的衣襟。

  

   她的身材苗条,但并不纤瘦。肌肉紧实,皮肤光洁。柔软的双乳随着呼吸起伏,肚皮扁平,肚脐以下的下腹微微隆起。

  

   她拿起短刀,拔出来。

  

   窄长的刀身如镜子一般光滑,刀刃锐利得几乎看不见。

  

   朝樱拔出长刀,走到阿万背后。

  

   “尽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吧。”她轻声说:“我会帮你。”

  

   “不需要。”阿万说:“我自己可以完成。”

  

   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她都相信自己有独自完成切腹的力量。

  

   “兄长,毋须挂念我,请也自尽吧。”

  

   “兄长”这个称呼让朝樱不禁面露微笑。她点点头,语气轻松地说道:“那么,我们来一起自尽吧。”

  

   早在得知武田家大举攻来之时,朝樱就设想过自己人生最后时刻的种种可能。她也想过自己与兄长同时相对自尽的情形,却从未想到过,这情形会以这种方式实现。

  

   朝樱利落地脱去甲胄,盔甲下穿着雪白的棉布肌着和同样白色的扎脚裙裤。她在阿万左前方双腿分开跪坐。对于女性而言这是相当不雅的姿势,然而此刻她的身份是兄长业盛,就算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她也打算一丝不苟扮演着这个角色。

  

   十一月的山风,冷冽地在窗外呼啸着。烛火发出噼啪的响声。朝樱把长刀放在膝前,然后象男人那样两臂缩进袖筒,再从衣襟中伸出来,把内衣褪到腰间。

  

   健康结实的少女胴体洋溢着生命的活力,肌肤丰盈,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圆润的肩头,颈项修长,锁骨纤秀。乳房盈盈一握,饱满坚挺;腹部平坦,皮肤下几乎没有丝毫多余的脂肪,肌肉线条清晰而柔美,肚脐圆深,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女性魅力。腰肢纤细圆润,腰线紧致。朝樱将裙裤的裤腰向下推了推,将自己的下腹部完全露出来。

  

   然后朝樱拿起长刀,用衣袖卷在刀尖靠后尺余的位置。她交给阿万的短刀,是镰仓时代栗田口藤四郎吉光的作品,于当时流传于世上的名刀“骨食”同出一脉。而自己所用的长刀,是山城三条宗近的作品,比寻常的长刀略短而轻。这两把刀都是适合女性使用的武具。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朝樱还是无意中显露出自己不属于业盛的那一面。

  

   “开始吧。”朝樱右手握着裹着衣袖的刀身,左手在自己的肚皮上轻轻摩挲,温润的肌肤下,小腹的深处,一股热意缓缓升腾。指尖停在下腹左侧靠近髋骨的位置,右手把刀尖轻轻抵在这里,然后左手也握住了刀身。

  

   稍一用力,锐利的刀尖就没入了雪白的肚皮里。刀身顺畅地滑入腹中,朝樱只感到一点轻微的刺痛,和异物进入体内的不适。

  

   也就在这时,阿万也把短刀深深插进自己左侧腹靠近腰部的部位,她发出一声苦闷的呻吟,然后双手攥住刀柄,用力向右一推。鲜血一下子喷出来,阿万的紧紧咬着牙,象牛一样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短刀窄长的刀身插进腹内足有六七寸那么长,深深地扎进内脏里。阿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刀刃在腹部切开一条三四寸长的伤口后,阿万停下了。

  

   太痛了。远比自己事先所料想的要痛苦的多。阿万不得不停下来,重新积攒体力与勇气,年长的自己尚且如此,远比自己年轻的朝樱真的能够忍受这种痛苦吗?

  

   朝樱的神色依然从容镇定,但额角上也渗出了汗水。和阿万一样,朝樱将刀身插进腹腔的深度超过半尺,刺穿了腹膜和内脏。虽然她秀美的面容平静如常,但从抽动的眼角和快速翕动的鼻翼仍然能够看出她正忍受着和阿万同样剧烈的痛苦。但朝樱并没有停下,她微微耸起肩膀,平稳地把长刀向肚腹右侧推过去。刀刃割开雪白细嫩的肚皮,割开坚韧厚实的腹肌,并且至少割断两三处肠子。这种痛苦几乎超过人类能够忍耐的极限,但朝樱却不动声色地忍耐了下来。她稳稳地在自己的小腹上割开一条深达内脏的平直伤口,伤口自左至右从肚脐下方约三指宽处的位置将肚皮切开,从左侧腹一直切到右侧腹相对的位置,长度接近一尺。切口平整,笔直利落。近乎黑色的血流大股大股地喷涌出来,把她的裙裤裆部和大腿内侧染成深红色。

  

   朝樱低头看了看自己腹部的伤口,颇为满意。这样完美的切腹,就算是兄长本人来做,也不会做的更好了。

  

   此时阿万的切腹才完成了一半,短刀停在肚脐下方的位置,再难割开肚腹分毫。汗水从头发根里渗出来,混合着泪水和鼻涕一起流下,这就是武门女子和真正武士之间的差距吗,阿万痛恨此刻的自己,既然已经决心死去,为何无法忍耐痛苦呢?她用几乎是羡慕的目光看着朝樱苍白但依然美丽无伦的面孔,然后羞愧地垂下头。

  

   我这个样子,配做长野朝樱吗?

  

   “没关系。”朝樱的声音沙哑,但温和而清晰:“你武艺不精,不用勉强自己。如果需要我帮助,就说话吧。”

  

   她自己也在忍受切腹的痛苦,还要帮助我……

  

   阿万用力摇摇头。

  

   “不……不需要。我……我自己可以……”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话,阿万猛一用力,短刀一下被她推到了肚皮右侧,因为动作过于剧烈,伤口猛地绽开了,一大团肠子从肚子里涌出来,阿万眼前一黑,但神志依然清醒。瞬间的大量失血令她失明了。她干呕两声,想把短刀拔出来割喉,但身体已经酸软,两臂无力,短刀从手中滑落了。

  

   “不要逞强了,作为长野朝樱,你死的太难看了。”朝樱的语气中并无责备之意,阿万感到自己仿佛身处云端之上,身体摇摇欲坠。

  

   “抱歉……”她口吃不清地说道,竭力想要坐稳,但因为双膝被腰带绑在一起,无法保持平衡,还是一下子侧身栽倒在地板上。随着身体的摔倒,更多的肠子从伤口里流到地板上。朝樱无奈地摇摇头。

  

   “这个‘我’的切腹,也太难看了。”

  

   她这样想着,但并没有埋怨阿万。一个不是武士的女人,代替自己以切腹这种方式自尽,虽然并不完美,但也令她无比感激。她用左手轻轻按住自己肚子上的伤口,右手缓缓把长刀从身体里抽出来。鲜血如珊瑚珠般自刀尖滑落,朝樱用衣袖抹去刀上的血污,然后把长刀的刀尖对准倒在地上的阿万的胸口。

  

   虽然自己也已经切腹,但体力并没有太多的损失,依然足以杀死一个没有抵抗的人。

  

   她以左手掩住自己腹部的伤口,右手握住长刀的刀柄,刀尖顶在阿万左侧的乳房上,轻轻向前一送,刀尖准确地从第三和第四根肋骨的缝隙里刺进胸腔,刺进阿万的心脏。

  

   阿万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而后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不动了。

  

   朝樱松开手指,让长刀当啷一声掉在地板上。她动作轻柔地捡起阿万掉落的短刀,用拇指轻轻试了试刀锋。虽然阿万已经使用过了,但刀锋依旧锐利。

  

   她本来就是打算用这把短刀来自尽的。长刀虽然也能用,但终归并不顺手。刀身上粘着阿万的血,但朝樱并不在意。她重新坐直身体,集中精神,然后两手反握短刀,刀锋向下,对准自己的上腹部,稳稳当当地插进去。短刀从肚脐上方一掌宽的部位刺入上腹,朝樱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小口地喘息着,然后屏住气,用右手握着刀柄,左手掌心按住右手,把刀刃向下推。柔嫩的肌肤和坚实的腹肌迎刃而开,滚烫的血喷出来,朝樱的额角青筋突起,汗水从额头滴落,挂在长长的睫毛上。痛苦难以名状,但依然在她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城破之日,代替死去的哥哥,像男人那样切腹自杀,这并非是为了逃避现世的痛苦,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是朝樱自愿为自己的人生选择的结局。因此在精神方面,朝樱也对切腹有着充分的准备。

  

   平日里刻苦武艺锻炼的成果此刻显现了出来,被自己亲手重创的肉体发挥出强大的生命力,朝樱能清楚地感觉到刀刃在体内划过,冰冷的刀刃经过的地方,烈火烧灼一般的剧痛并发出来,如同锐利的尖刺横亘在体内。刀刃切入肚脐时,朝樱流泪了。并非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剧痛刺激了泪腺的缘故。视线逐渐模糊,但神志依然清晰。朝樱能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咚咚的跳动,舌根泛起金属的味道,耳孔中也传来嗡嗡的声响。

  

   刀刃在双手的引导下,稳定地将肚脐从正中切开,然后继续向下,纵横两道伤口汇合了,肠子开始溢出体外。柔软的粉红色小肠肠管被系膜连成一团,上面布满纤细的淡蓝色静脉血管。青白色的大肠外裹着淡黄的油脂,浸泡在殷红的血水里。肠管从伤口里滑出,落在手腕上,黏滑软腻。朝樱并没有停顿,继续将短刀推向下腹,直到刀刃压上腰带为止。

  

   朝樱挺直脊背,用力拔出短刀。

  

   她健美平坦的腹部上,一个巨大的十字形伤口如花瓣一般绽开,半身染血的朝樱笔直端坐,冒着热腾腾腥气的肠脏从伤口中流出,自她两条大腿之间垂落在地板上。黏滑的肠管蛇一样蜿蜒蠕动,看着自己的内脏,朝樱并没有感到恐惧或厌恶,也没有试图把肠子塞回体内。让如此之多的肠子流出体外,很难称之为完美的切腹,但也唯有此种惨烈与凄美,才能与长野家的武名相称。

  

   痛苦比刚开始切腹时更为强烈,朝樱显出一丝疲惫的笑容,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作为女人,她感受到了他人的爱慕;作为武士,她得到了敌人的敬重;作为妹妹,她完成了哥哥的事业;作为女儿,她不堕父亲生前的威名。

  

   作为人,长野朝樱的一生,已经没有丝毫的遗憾。

  

   这样总结了自己的一生后,朝樱从下腹中拔出短刀。血淋淋的短刀冒着血腥的热气,她用左手捧住自己沉甸甸的乳房,右手把刀尖顶在乳晕稍微靠下一点的位置,慢慢刺进去。

  

   身为武士,即使是生命的最后时刻,也要从容不迫,一心不乱地迎接死亡。朝樱缓慢而坚定地用短刀刺穿乳房,从肋骨的缝隙里把刀尖深入胸腔。

  

   她几乎能感觉到,刀柄上传来心脏跳动的感觉。

  

   噗通,噗通,噗通……

  

   刀尖再向前数分,就会刺入心脏。

  

   朝樱面带安详的微笑,端正地跪坐在血泊之中。乌黑的长发披在背后,几缕发丝被汗水粘在肩膀上,更添凄艳之美。

  

   她慢慢闭上眼睛,手指攥紧了刀柄。

  

   天守阁外,开始落下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

  

  

  

   景之终 画蛇添足

  

  

   为什么只有你们两个回来,阿万呢?

  

   阿万去了她想去的地方。

  

   那……业盛呢?

  

   他啊,此刻应该已经英勇的自尽了吧。

  

   七年以后。

  

   天正元年,已经威震天下的信玄,于上洛途中忽发急症,于三河长莜休养一个月后仍未好转,无奈返回甲斐。四月十二日,将星陨落,武田信玄病逝于信浓国驹场(今长野县下伊那郡阿智村),终年五十三岁。

  

   两年后,武田家在信玄的儿子武田胜赖带领下,于长莜合战中惨败于德川织田联军,武田家从此一蹶不振,走向衰落。

  

   又过了七年,在织田德川联军的无情猛攻下, 众叛亲离的武田胜赖于天目山自尽,名门武田氏灭亡。时任上田城主的真田昌幸扬旗独立。

  

   真理姬嫁与武田氏外戚木曾义昌,一直活到了正保四年(1647)才去世,享年九十七岁高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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