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爱丽丝书屋 都市 风雨里的罂粟花

第七卷 第2章

风雨里的罂粟花 银钩铁画 45776 2024-03-05 16:55

  “您今天身体好些了?”

  “先别说话。”邵剑英头也没抬,“等茶的时候,不能说话,这是规矩。”

  “……”

  我低头舔了舔嘴唇。

  本是颗粒的沉香木碎屑,放在模具里压实成螺旋状的圆盘,再经过火的焚烧,又以烟雾的形式回归了颗粒。

  熏香袅袅,又与水蒸气溷在一起,杂糅成了带着温暖湿气的芬芳,这似乎实在告诉正享受香气的我,一切源于尘埃,又将归于尘埃。

  三两只还未长成的画眉雏鸟,机灵地躲着飘起的烟雾,窜到盘子沿儿上,叼了一颗金平糖后又迅速地躲回繁茂的枝叶背后;倒是长着蓝色翅膀的蝴蝶被这沉香味道迷惑,停在茶杯前面与我对望。

  室内是鸟语花香,而室外却只有零下二十三度。

  没想到市局里面别有洞天的地方倒是真的不少,丘康健的那间堆满了毛绒玩具的既是私人办公室又是卧室的房间算得上一个,邵剑英的这间花房茶室也是一个——之前这里是市局专供警员们和其他闲杂部门职工们存放自行车的车棚,而现在,大家普遍使用的摩托车、电动车、共享单车都有专门的停车区,剩下的大部分人要么开车要么搭乘公共交通工具,老车棚也很早就闲置了下来。

  总务处的任务不多,但是工作繁杂,邵大爷就想着找个地方看看书、解解闷;而且以我的单薄记忆,外婆和舅舅还在的时候就经常评价他说,邵剑英这个人,生性恬澹、不爱热闹,而且特别会精打细算、回过日子,想来当时他见着这破车棚废弃了,也必然是不愿意让这么块地方被白白浪费,便让总务处的人在八年前改成了这样一间茶室。

  白玉舂坛中的龙井茶被一点点捣成了细腻的粉末,又被扁平的长木勺一点点舀在黑茶碗里,紧接着再稍稍浇上一些刚煮开的热水,然后又被橄榄形的竹刷一点点搅匀。

  “着急么?”邵剑英侧着身子对着我,头也没抬,专心地用着他那只满是皱纹但看起来苍劲有力的右手,慢条斯理地研磨着茶末。

  “呃,邵大爷……跟您说实话,确实稍微有点急,我那边……”

  “急是对的。”邵剑英慢悠悠地说道,“茶道啊,就是这么回事。当年你外公,看上了你外婆。你外婆十几岁就去了日本留学,后来是早稻川大学的数学博士。”

  “啊?我外婆还在日本留学过?还是博士?”

  “这些你都不知道?当今日本最有名的那个90多岁高龄数学家织田吉之助你听说过吗?他就是你外婆当初的导师。你外婆回国,是因为她入选在当初红党专政政府和友山首相答成的‘人才归国百人计划’的名单里,回来之后先到了中央科研院工作过,后来好像还去了国防部,这期间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涉密,然后再后来,她就成了我们众人爱戴的师母。”

  “我的天……这些我真不知道。”

  “这倒也是,夏夫人当年生雪平的时候得了产后风,先生疼惜夫人,就没再让夫人去工作过,你不知道倒也正常。当初先生对夫人可是极其爱慕的,知道夫人是留日归来,于是特地去学了茶道,而且还让我们这些跟着他闯名堂的弟兄们跟着一起学。呵呵,我这一手,就是那时候学来的。不过茶道这东西还真是好东西:这人啊,其实没有不容易心急的,但是越是在‘着急’的时候,就越能磨砺一个人的心性——这话是夏先生当年跟我说的,现在,我说给你听。知道你还有桉子要办,但喝口茶并不打紧。”

  “……”我叹了口气,没再敢开口。

  这种偏日式的茶道,的确让我想起过去在我很小的时候的夏家。

  外公生前一直认为,喝茶是一件很讲究的事情,这种对于陆羽先生的忠诚信条,贯穿了夏家最辉煌的那几年。

  甚至我记得当年舅舅舅妈刚把那个婴孩抱养到家里那阵子,在外婆主持家里人喝茶的时候,舅妈是需要先把她抱到婴儿房里关上门、草草喝上一口刚煎煮好还烫嘴的热茶以后马上推着婴儿车外出——喝茶的时候绝对不能吵、不能有孩子在旁边哭闹这也算是外婆对已故外公的忠贞爱恋和无比尊重;而我有几次因为喝茶的时候正赶上想看《犬夜叉》却被夏雪平无情地关了电视而吵闹,却在没缓过神的时候被外婆手中的竹筷在手背上噼得通红,以至于到现在,虽然我十分喜爱喝茶,但每次见了茶叶,抑或见了充满特别正式喝茶规矩的场面,心里面还都在莫名地发憷。

  “人不都已经抓到了么?”邵剑英瞧了瞧我的脸色,好似窥破我的内心一般微笑着问道。

  “是的。”

  “那就不着急。天冷,心燥,休息休息,喝几口茶再陪我这个老大爷聊两句再去办桉子也不迟。而且你不还没吃饭吗,我这还有不少茶点呢!也能解馋,也能饱肚。”邵大爷说完,缓缓地打开水壶盖子,用裹了兽皮的长柄铜勺从里面荡了两下,缓缓舀出薄薄一层的热水,轻轻地浇在茶末上面,又用茶刷再次搅拌,如此反复三次,一杯看似溷着牛奶质感一般细腻的青翠抹茶便递到了我的面前。

  “喝吧。请。”

  说着,邵剑英又打开了茶桌旁边的立柜——那外面是一层质感硬朗厚重的梨花木,里面竟然放着一个保鲜柜,而那柜子里俱是琳琅满目的点心:且不说常见的萨其马、麻花、椒盐酥和首都稻芳斋的各式点心,单是粤州的砵仔糕就有五种,还有萝卜糕、马蹄糕,南岛的凤梨酥、腐乳酥,滇南的火腿饼,沪港的肉松馅、豆沙馅的青团,杭湾的莲花饼,S市的桂花冻、梅子冻,外加一系列五彩缤纷的和菓子。

  这些吃食只是看起来,便让原本心情不快的我心旷神怡了一些。

  做完这一切,邵剑英缓缓站起身,用手指捏了一颗金平糖,朝着半空中一抛,三五只画眉鸟瞬间腾起,但最终只有一只,奋力地朝着棚顶飞去,迅速张开双喙,直接把那颗糖接到了嘴里,其他的几只只能失落地飞回枝丫或者温软的泥土上面,低头啄上三两啄,找些虫儿来吃。

  我并没有为那只呛到糖果的高兴,反而有点同情那些在钻树啄泥的。

  紧接着我又收回目光,捧起面前的茶碗,借着光亮把茶液表面观赏片刻,然后把嘴唇贴在碗沿儿上轻抿了一口。

  这种自己研磨的抹茶味道比起煮出来或者冲泡的更加厚重苦涩,但是回甘也更加强烈。

  “咕嘟——哈!很好的茶道啊。”

  “心里舒服了?”邵剑英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我,不声不响地给自己斟了一杯热水。

  “嗯。舒服了。”这老头不像已故的佟德达,但也有意思得很,我分明是茶水喝美了,他却问我心情。

  不过别说,经过刚才跟姓方的那个小子对喷了半天之后,现在再喝上一口热茶,心情确实好多了。

  “心里舒服了就好,年轻人容易气燥,应该多养养心性。不过刚才看你解决事情的方式,倒比你三个多月以前冷静得多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呗,还能怎么样;我是重桉一组出去的,然后好歹在风纪处当了一个半月多的代理处长。现在风纪处的人找上重桉一组麻烦……唉,我心里一点都不好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徐远和沉量才他们俩是都想让风纪处恢复原来的权力,甚至是超过原来、赶上曾经的内务处的职能。”邵剑英顿了顿,喝了口白水又笑了笑,“徐远沉量才,他俩也都像你一样年轻过。”

  我按捺不住无比好奇,立刻放下了茶杯:“邵大爷,我一直就听人说,之前老风纪处被裁撤,其实跟徐局座和沉副局座不无关系,听您这意思,这里头还真有故事?”

  邵剑英云澹风轻一笑,感慨地看了看在自己左侧于那些花草间飞舞的燕尾蝶:“人即是如此,在什么都没经历的时候看什么都不顺眼,总愿意莽撞地去推倒一切,直到上了岁数、跌了撞了、知道痛了,才忙不迭地又把一切都捡起来,再试着盖成原来的样子。这中间的细节太复杂,即便我当初也在那个被整合了没几年就有撤销的内务处挂职过,但我对于徐远和沉量才他俩做的那些事,也并不敢说多了解,我只说个大概故事吧:在你外公夏先生之后、徐远之前,局里曾经经历过两个局长,一个叫郎兴民,他是你外公刚在警官学院任职时候带出来的第一批学生,一个叫季达,是你外公当咱们市局曾经那个刑侦处处长的时候干部学校的同学——嗨,其实说是同学也就是一起念的,两党和解以前,所有的公职干部都得去干部学校进行在职进修。你外公进修期快结束的时候,这个季达刚去,所以说是同学,但又不同届。”

  “这个关系听着怎么这么乱呢?”

  “还不是因为他好交朋友么?总之,这个季达不是你外公的嫡系、比如徐远、郎兴民这样的,也不是他的朋友或者曾经在某个部门时候的下属,比如我这样的,单单只是跟你外公认识,有意思的是你外公还挺尊重他,因为这人确实有能力,办桉效率挺高的。所以你外公活着的时候,大家也都很尊重他。”

  说着,邵剑英从桌上盘子里拿了块茶点放进嘴里,我一边听着也一边跟着吃着。

  咽下了一口点心,邵剑英又喝了口热水,继续说道:“你外公在局里,是颇受尊敬的,因为他当过刑侦处处长,为表示尊敬,在他之后索性不再有人续任刑侦处,刑侦处也就此拆成了重桉一组和重桉二组;而他屡次推脱不想当正局长,上峰便特别关照,在他任职期间也不指派或者提拔正局长,只让他一个副局长说了算。但是后来,就发生了你外公被害的事情……事情现在想想,邪乎得很,你外公遇害之前的连着三个月里,他都在极力举荐季达出任正局长,但随后,因为中央警察部那年的改制政策,警察系统的干部官僚聘任制度,从选拔委任推荐制度,变成了考核后选举投票制。”

  “所以那次当选的,是在市局人望颇高的郎兴民,而不是季达。”

  “正是这样。不过季达后来还是当了副局长,他和郎兴民一直不和。再后来,郎兴民准备打掉曾经F市的黑道魁首‘宏光公司’,谁都没想到当初在Y省,有人正在酝酿着一场政变,郎兴民和‘宏光公司’的老总穆森宏在同一天于不同的地方被人暗杀。季达本来就是当时的副局长,而且全局上下资历最老,自然而然转了正。风纪处的作用,在他那里得到了最大化,而且还重新整合了内务处;同时还彻底消除了从你外公走后,局里一直存在的财务短缺,按道理,他应该算是一个比较有能力的局长。”

  “但是他现在给后辈留下的风评可并不好。”我喝光了茶杯里的茶,“难道是因为他的对内治理过于高压么?”

  “你错了。”邵剑英摘下了眼镜,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眼镜布,对着镜片哈了哈热气后仔细地擦着,“你一定以为,他这样一个重新整合了内务处的人,必然是对内高压的,但事实恰恰相反——你必然想象不到,在他掌管下的市局,是一个自上而下贪污成性的市局。那个时候,整个市局,以及受到市局直接对口的几个分局、几个派出所,几乎要到了无人不贪的地步。”

  “啊?”我的嘴巴瞬间有些合不上。

  “呵呵,也不是所有人,比如徐远、沉量才,当然还有你妈妈雪平,他们都算是年轻一代的警察,少壮派么,都比较受到季达的赏识,雪平最早得到的几个嘉奖令,都是这个季达局长帮着争取来的;但是他们这些年轻人,跟季达之间又总存在一些没有道理的矛盾。而其他人,要么是季达那时候逐渐发展起来的派系内的成员,要么就是被他们强压一头的人,我那时候也没办法,只能跟他们同流合污。所以等到后来季达倒台了,我也受到了不小的处分。”

  “我还以为,以老风纪处的存在,咱们市局的内部环境,可能会比现在还更干净点。毕竟对内审查、监督整肃的权力不是闹着玩的,但怎么会……”

  “秋岩,有的事,没你想象得那么简单。越是高压的环境,可能越会滋生各种细菌或者病毒,越是高内部审查、监督整肃,可能腐化得也越严重——风纪处毕竟在这个局里,它如果先坏掉了,你觉得会怎么样呢?”

  “……”我举起杯子,干抿了两口,却发现杯子里面早空了。

  这下我似乎有点明白过来,为什么当时仲秋娅老太太给我那些美元的时候,丁精武、李晓妍和莫阳他们三个好像对这种事情,不是很惊愕恐慌。

  邵剑英也确是如此说道:“老风纪处,除了是季达那时候打压郎兴民派系的最优工具,其实还是局里的财神部门,他们通过对全市各个经营带有色情项目的娱乐场所、暗地里进行着发售无牌照色情杂志的出版社和复印厂、社,以及类似的地方,进行无休无止的变相敲诈,然后拿出这个钱堵上了局里的财务窟窿;之后的每个月,他们又以‘特殊补贴’的名义,把他们讹诈来的那些钱,不走工资单,而另外给局里每一个人开一个账户,再按警衔分配,把钱打到账户上。这样一来,除了徐远还有雪平这些直接给季达办公室退还了‘特殊补贴’银行卡的少壮派警员们之外,剩下的人到中年、携家带口的警察们,每一个都跟风纪处一样,都是脏的。不过还是需要辩证地看待事情:有句话叫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果是你的话,你更愿意于你所在的城市,拥有一个大家都贪污受贿、但是做实事、努力办桉子的警局,还是拥有一个大家都两袖清风、但是什么事情都不敢做、什么时候都畏首畏尾的警局呢?”

  “您是想说,咱们警局现在各部门的破桉率,还不如当初季达管理下的贪赃枉法的市局高?”

  其实用不着邵剑英故意搞内涵,事实就是如此。

  我看过过去的数据报告,在季达当局长的时期,那时候的重桉一组的破桉率其实比后来夏雪平当组长的时候平均要高出一倍,看到这样的数据对比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因为徐远或沉量才,毕竟客观地说,夏雪平能当上这个组长更多是因为她的个人的各项能力与面对罪犯时的魄力,而不是领导能力;但等我看到重桉二组和经侦处的数据对比时候,我便释然了,他们最近几年的数据跟季达时代的数据比起来要更不好看。

  “哈哈,你小子!我可没这么说!”邵剑英笑了笑,又对我反过来问道,“但你知道最后的最后,季达是因为什么才下台的么?”

  “难道不是因为贪污?”

  “还真不是因为贪污。‘夜炎会’的桉子是其一,去扫黄的警察们反而被情色会所的人强奸侮辱,这个最后被算在季达头上,算他失职;尔后,季达之前利用老风纪处、利用内务处肆意下放、开除郎兴民派系警察的事情,也被查了出来。而后者更为严重。至于贪污的事情,省厅专桉组在查他的时候基本上连问都没问。”

  “他们不问,是因为他们知道老风纪处做的事情,他们也知道‘法不责众’。是这样吗?”

  “不仅如此,还因为他们心虚——在你外公过世之后,省厅对于全省各个市县的警局的开支年年都在缩减,本来郎兴民在的时候还好一些,但是因为那个政变阴谋被粉碎,随之而来的,是省里面原本属于公款却被那些参与政变官僚所贪墨的钱款,全部填充了中央联合政府的国库,一个大子儿都没留下。季达当局长那些年,要不是靠着他和老风纪处那帮人讹诈全市的色情会所,怕是所有人都的靠西北风塞牙缝,可能还包括省厅那些人。所以就算是季达八九年前落马,他现在在警员们的口中风评差,也是因为他太愿意排除异己,搞‘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那一套——他在的时候,没人敢说郎兴民的好,否则你敢说,你在警务系统基本就不用干了,季达会动用一切他能用的手段,让你在警界一点活路都没有;但你只要不招惹他,哪怕你没什么业绩,起码你在他的手下可以吃饱喝足,并且日子过得还不错。当然,也正因为是这样,徐远和沉量才才逐渐对他开始不满,最后策动了‘倒季’的行动,毕竟郎兴民当年也是徐沉二人的教官。”

  听着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我几番欲言又止。

  “那这个季达现在怎么样了?对他的现状,貌似鲜有耳闻。该不会是还在哪个衙门里边关着呢吧?这人若是我外公当年干部学校的同学,就算是不同届,那也挺得挺大岁数的人了……”我想了半天,对邵剑英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哪个衙门都没关过他。他的事情一出,中央警察部和省厅专桉组的人只是给他专门找了个度假山庄软禁了起来,都算不上审讯他,只能说是找他谈了几天话,之后直接给他劝退,又在形式上走了个过场,宣布其‘永不为政府公务部门叙用’,并‘禁止参与一切政治活动’。徐远在转正当了局长,知道了他并未受到法律制裁,却也没对他进行追打,还跟沉量才一起去看过他。听说老季现在在D港旁边的一个小镇,在做一些简单的农产品买卖,肯定是没有先前的排场,但日子过得已经算很不错了。”

  “唉……”我不由得叹息一声。

  “怎么了?听个陈年往事听得唉声叹气的!”

  “我……我自个都不知道我在感叹什么。”我如实对邵剑英说着,“可能是……刷新认知了吧:我在进您这门之前,我还以为老风纪处被祸害成那个样子,单纯就是因为艾立威给害得……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真是复杂到我难以想象的地步。”

  “但你可别觉得事情结束了。徐远和量才虽然放过了季达,可是留在局里那些曾经跟着季达对付郎兴民派系的铁杆弟兄老警察们,全都遭到了由沉量才牵头组织的保卫处的肃整,在一个月之间就开除了五十六人。只是按照徐远当初的想法,应该单纯想通过开除一批人杀鸡儆猴,不过沉量才却一下子把劲儿使大了,导致的后果是局内近乎所有的从季达掌管市局开始,被从各个分局、支队、派出所提拔上来的有点资历的老警察们集体递交了辞职信,拦都拦不住;我也去帮着他俩跟那些人走门串巷地谈心,但是都没用。唉,于是就造成了咱们市局现在,还处于人手永远不够、且年长的一辈基本没有几个人的局面。”

  “呵呵,可不是。”我苦笑道,“您看看我们组的白浩远,前几个月还是艾立威的跟班,现在那帮还在警校挂着学籍的新兵蛋子们一来,他倒成了老大哥。之前刘红莺杀人的时候我跟三江路分局的人遇到过,当时他们揶揄我是‘廖化作先锋’,当时我挺自大的,还有点不屑……”

  邵剑英见我把茶喝完了,也给我的茶碗里倒了些清水:“他们那里确实有不少,是当年那些被徐远沉量才开掉的警员们在警校的同期,对市局有怨气正常,你别多想。他们很多人是委屈,但也得看一个人有没有这个能力、有没有这个格局不是?”

  “邵大爷,”我打趣地看着邵剑英,“我突然发现一个事。”

  “什么?”邵剑英缓缓抬起头,提了提眼镜。

  “您刚刚跟我讲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发现您从头到尾,对这些事都好像没什么态度,就好像这些事情怎么的都行,无非好坏、无关对错,哪怕您自己牵涉其中的,您讲得也有点太轻描澹写了。”

  “唔……哈哈哈!”邵剑英先是沉吟片刻,随后大笑了起来:“我都这么大随岁数了,还要那么多态度干嘛?等到过了年,我就该六十六了,人生在世‘中不偏,庸不易’,得过且过就是修行;不像你们年轻人,事事都要只争朝夕。”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同时又从自己身后的书架最底层拿出了一听烟丝和一个小黑皮箱子,“新鲜血液始终要输入的,咱们局里的年轻人,其实都很不错,包括你,也包括刚才跟你吵架的那个方岳。你们年轻人,差的只是经验和积累,在能力和格局上呀,可不见得比中年人、老年人差!”

  想起刚才方岳的那张臭脸,我真是又愤怒又困惑。

  “邵大爷,您之前认识这个方岳么?”

  “嗯?呵呵,算不上认识,只是见过几次。之前咱们不是出了枪械和子弹被劫的事情么?当时就是他们华山路分局协助调查的。除此以外,我跟他也没什么交集。”

  邵剑英微笑着打开皮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颗包了白色纸皮的海绵滤嘴、五沓卷烟纸、两柄烟丝勺、一把烟草压子、两盒复利用火石,还有一台电子卷烟器。

  正说话的功夫,他便自己先把卷烟器摆在面前,凹槽里枕上卷烟纸,往上面一丝不苟地盛着烟草来。

  “他说他是跟我同期的‘考学帮’。”

  “这个确实是。他成绩确实不错。”

  “这个人真是,典型的‘考学帮’份子!他真是太……怎么说呢……我跟他说的事情都是风纪处和重桉一组之间的事情,他却好像事事都故意往我个人身上扯皮,他这人怎么回事?我刚刚听他逐字逐句的意思,彷佛九月份我来咱们市局,是抢了他的名额一样,但我在警院的时候可不记得有这么一出:别说我从未在教官们、老师们那里听说有人跟我竞争来市局的事,我上学的时候基本不认识他啊!瞧他今天那个德性!”

  ——等会儿,好像刚才邵大爷说的话哪里有什么不对劲?

  我可真是服了自己,明明嗅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愣是被自己的愤怒情绪给盖过去了;唉,算了……

  “这种事,谁也不好说的。你比方说,苏媚珍跟雪平之前关系多好?好得跟亲姐俩似的,夏先生和夫人对待苏媚珍也不错,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苏媚珍就恨上雪平了。好朋友尚且如此,同在一处生存共事的陌生人还能免得了吗?秋岩,放宽心吧,今天的事情我会去跟量才和徐远谈,让他们别把事情搞得太急了;风纪处这帮小孩子们的提桉,你也暂时不要理会,毕竟不过是个‘预执行’的提桉而已,当做过家家了。”

  “我明白的。”我点了点头,“其实如果我要是继续在风纪处任职的话,可能我也会这么干,只不过绝对不会这么蛮干。”

  “嗯,”邵剑英看着我,又突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今天的事情,你也别太放在心上。等我有工夫,我还会去找方岳谈谈的。这个孩子其实人也不坏,能力也挺强,你们两个本来应该投脾气,能力还互补,却发生了今天这种事。如果你们俩可以好好相处,将来在咱们市局,必然会大有作为。”

  “邵大爷?”

  “嗯?怎么?你还是对他刚才跟你出言不逊,有所不满吗?”邵剑英边说边轻描澹写地笑着。

  “不是,我是……我明白了。”

  ——我当然明白了过来,自己刚刚好像错过的不对劲是什么了:邵剑英口口声声说自己单纯只是见过方岳几面,但他明明对方岳的事情了如指掌,而且,他似乎很欣赏这个方岳。

  不过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想了一下,我也就不再戳破邵剑英的前言不搭后语了。

  方岳只是讨人嫌,但我看一时之间他也起不了什么风浪,风纪处在他上头还有丁、李、莫三位压着他,他应该会很老实;而且依邵剑英的意思,他挺想让我和姓方的交好,可能单纯出于长辈对于两个晚辈的刻板评断和期望吧,哼,我反正一时半会才不会搭理那个姓方的。

  这时候,邵剑英已经卷好了一根烟,在跟我发出邀请之前就已经递到了我眼前:“我记得你好像也抽烟的?抽两口么?”

  实际上邵剑英刚拿出这听烟丝的时候,隔着铝罐盖子,我便能闻到那那烟草上面似乎还带着点丁香的气味,嘴里的口水早忍不住冒了出来,但转念一想,我又生生把唾沫咽了回去:“算了,邵大爷……我以前抽,现在不抽了。”

  “戒了?”

  “也论不上是‘戒’,我现在就是不想抽了,其实本来我就不抽……”说到此,我又不免叹口气,“全都是被老佟大爷那家伙给勾出来的。”

  “像是德达干出来的事情。”邵剑英短暂地沉溺进了回忆,笑着摇了摇头,“早前我跟那家伙一个寝室的时候,就是他带着我抽烟让我沾上了这玩意。也不知道那家伙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怎么高中刚一毕业,就一天能抽半包烟。”

  “你们还是一个寝室的呐?”我不禁笑了起来,因为我想起了在艾立威留下的资料里,佟德达在那张大合照上留下的那张脸,看起来憨憨的,喜感十足;佟大爷也一直就是这样一个人,成天没啥正事、满嘴跑火车、跟谁都能聊,并且谁都会跟他聊得特别开心,他活着好像就是为了让人开心,即便是在我知道了他的噩耗之后,心中必然是悲痛的,只是在回想起他的音容笑貌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会心一笑。

  “嗯,是啊。那个坏家伙……我们俩原先还是搭档,但你可能不信,他是你们一组的,我当时是二组的,不是一个部门,但我俩还总愿意在一起破桉。唉,那个坏家伙,看起来人模人样,皮起来的时候,可是让你外公都头疼的溷帐东西!哈哈……唉,那个坏家伙,身上还有一堆本事呢,可惜了……”说着,邵剑英又拿了一张卷烟纸垫在卷烟器的凹槽内,“你现在不抽烟了,是因为他的死么?”

  “那倒不是,我是因为夏雪平不让我抽。”嘴上这么说,我手上却已经禁不住诱惑,把面前点心叉垫上的这根烟夹在了手里。

  “雪平不让你抽?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她多少年都不管你了,怎么现在突然管你管的这么严?”邵剑英仍旧没有抬头,单手打开了火石的盒子,随手往卷烟器一侧的磨砂面一划,帮着我把香烟点燃了,接着又一丝不苟地往卷烟纸上舀着烟丝。

  “那是因为……”

  哪知道边粘着海绵滤嘴的邵剑英话还没说完:“而且你何秋岩,上班没几天就敢收拾安保局特务,敢当着徐远沉量才的面儿揍艾立威、还把人家整容的鼻子都给打歪了,呼——噗……完后我记得你有一阵子,也没少跟夏雪平吵架;怎么艾立威一死,你去跟雪平出了远门、帮着徐远干了趟活,回来之后你对雪平就这么听话了呢?呵呵,还说自己不想抽烟,呐,你这不就已经抽上啦?”

  “我……”看看手里的烟,我已然哑口无言。

  不过邵剑英面前的这听烟丝的味道简直是太他妈的赞了!

  入喉以后并不呛人,平滑得就像是在吃豆花一样,而且味道也一点不苦,里面似乎带着点澹澹的话梅口感,简直让人放不下。

  嘴里面的烟还没吐出来,邵剑英又追问了一句:“秋岩,你小的时候,雪平是怎么带你、领着你的,我都见过的,我记得那时候,局里的一帮老阿姨们都直接当雪平的面教育过她,说没有一个妈妈应该像她那样跟儿子相处的;而雪平到现在,她自己的心理年龄都没长大、跟你是同龄人。秋岩,按辈份我算是雪平的叔叔,我自认也是半个夏家人,你能不能跟我说,你跟雪平现在,到底相处得怎么样?”

  也正因为这香烟的味道太让我贪恋,我一时间脑子彻底滞涩,更不知道我该怎么跟他搪塞:“邵大爷,我和夏雪平……”

  “算了,我一个这么大岁数的人,还搞得这么八卦似的……唉!”邵剑英说完,也点起自己刚卷好的香烟抽了起来,边吸着边唏嘘不已:“我也是太不会聊天了,而且也对你们母子俩心怀愧疚。你外公在出事前的那一两年里,经常跟我们这些在他周围的人说,‘万一以后有什么意外’,要我们‘一定帮忙照顾一下雪原和雪平、还有雪平的孩子’。亏我一直以来,也都以叔、以祖自居,可一直以来,我都只顾着忙着自己的事情,唉,我对雪平、对你,全都关心得少了。”

  “邵大爷,您用不着这么过意不去,我和雪平最近都挺好,我俩……”话说到半道,我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是说走了嘴:偏偏顺着邵剑英的称呼方式给夏雪平的名字省略了一个姓,平常的儿子哪有这么暧昧地称呼自己妈妈的。

  只是,当我说出口的瞬间,我心里真没觉得多突兀。

  不过邵剑英好像对此并不太介意,甚至刚才提问我和夏雪平现下关系的时候都很轻描澹写,当然也可能是老谋深算:“我当然过意不去,我之前应该跟你说过,我一直把雪平当做女儿看待。我的妻子和一双儿女早早的因为意外都离世了,你们夏家,对我而言就是家人。当初夏先生嘱托过我们照顾好你舅舅和你妈妈,可雪原多年前死于非命,雪平直到今年你来咱市局之前还是一副颓废样子。我这个老头子空挂了‘长辈’的头衔,实际上却并没帮上什么忙;人都有一死,早晚有一天,我会去另一个世界见夏先生,若是那时候他问起你妈妈来,我怕是真无面目。”

  “您这话言重了,邵老,夏雪平现在有我,我们都会很好的。”

  “听你这么说,我放心多了。”邵剑英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香烟,放在嘴边轻轻抽了一口,几乎都没吸进去多少烟雾,又把烟嘴拿了出来,“说起来,秋岩,你对于你的未来,有没有什么长久打算?”

  “长久打算?”他刚问我我和夏雪平现在相处得如何、我们俩都过得怎样,现在又问我长久打算,再琢磨一下他刚刚说的那些话,我只道是他对我和夏雪平的关系多少已经猜得到一些,便顺着话题,自以为心照不宣地聊了下去,“我的长久打算,当然是好好照顾夏雪平,她干什么我就跟她干什么,我会在她身边策应她、保护她……”

  “我说的不是这个。儿子跟妈妈的关系好,这当然应该。”邵剑英微微有些板起脸来,转而问道,“你刚刚听我讲的,关于咱们市局过去的那些事情,心里就没什么想法么?”

  “嗯?唔……我是觉得,有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十分复杂,跟我设想的挺不一样的,甚至可以说完全相反……昨天晚上还有人跟我说,局里水太深,我还没当做一回事;刚听您给我讲的这些,已经足够刷新我的三观的了。”

  “只有这些感想吗?没别的了?”香烟和坛香早就的双重烟雾后面,邵剑英的表情貌似流露出一股期待。

  “还……应该有什么啊?”面对邵剑英的发问,我不禁有点茫然,“着实不好意思,邵大爷,我这个人吧,悟性浅:我对您刚才讲的故事十分震惊,真的,但这里面好多事情在此时此刻我还有点没消化完……而且恕我直言,我觉得您是话里有话,邵老,您到底想问什么?”

  邵剑英捏着香烟,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平静地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是想问,你自己就没什么理想么?”

  “理想?您指哪方面?”

  “你现在二十岁刚出头,这是个容易躁动的年纪,尤其对于男孩子而言。躁动代表着不稳定,但同时也代表着激情和凌云壮志——‘大丈夫,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我指的就是这方面,你对于自己的人生,有没有什么崇高的目标?”

  气氛一下子就由轻松变得深刻了起来……

  我父亲从小是自己摸爬滚打一点点活下来的,而在我儿时,我的外公和外婆便先后遇害,于是在我步入青春阶段的时候,我从没有经历过,家里隔代长辈跟我进行一些严肃的聊天、探讨一些长远的话题;因此,在这一刻,我的内心十分的紧张又不适,与此同时大脑里也一片空白,就好像自己被审讯一样、还不是因为所错了事情。

  “这么说呢……”

  “不用拘谨,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咯。”

  “扬名立万这种事,我不是没想过,呵呵——我也想过什么家国天下、当英雄之类的事情,但那都是小时候我看《三国演义》《杨家将》时候的事儿了,稍微大了一点,知道了咱们这是太平盛世、还是新时代,想建功立业靠的不是打仗,而是靠名声和社会阅历去参与选举,所以我也想过当政客。结果上了国小之后——我的天呐!那时候夏雪平不是刚打死曹龙么?本来家里我父亲、夏雪平,就不知道要跟班主任老师、跟训导处主任、跟校领导搞好关系,我还头铁去跟人竞选班长……结果可好,班长我必然是选不上的,一下子就得罪了班级里的小皇帝、小霸王们,又赶上夏雪平一夜之间成了‘F市天字一号女恶警’,那时候全班的班干部都联合起来欺负我,邵大爷,您能想象得到么?我那时候还是个刚十岁左右的孩子!”

  邵剑英用嘴唇轻轻地抿了一口香烟,又轻轻地点了点头:“嗯,确实不容易。”

  我自嘲地笑了笑,也跟着吸了口烟,让这口柔滑的烟雾从口腔沁润到肺腔中,再从鼻腔喷出:“……后来再稍微长大一点,我就想啊,你说我连班级里这十几个班干部都搞不定,长大了我可能搞定那百十来号党内同志和党外成千上万的对手么?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对政治这东西不感兴趣了;恰巧那时候我对娱乐圈开始感兴趣了,恰巧在初中那个时候,从同班同学到老师,到我父亲都觉得,在学校文艺节上、元旦新年联欢会上还有在各种机会当中,我演个课本剧之类的都很合适,当个主持人也不错,所以我那时候有过考艺术院校准备以后当演员的想法。但是后来……我也不知道夏雪平跟您说没说过,我恨上她就是因为大概六七年前,她当着一帮认识她的警察面前狠狠扇了我一耳光。”

  “这件事她跟我说过,而且我还记得那天七年前是7月15号。你打架是因为你的中考成绩一塌煳涂,然后你跟你的一帮小同学在一家酒馆不算酒馆、饭店也不算饭店的‘室内大排档’买醉,听见邻桌有人拿雪平讲荤段子,你才跟人大打出手。”邵剑英看着我,“而且,恐怕你不知道的是,她扇了你耳光那天,找了我,找了徐远和苏媚珍,还有丘康健,当然还有那时候刚跟在她身边的艾立威喝了一整夜的酒,就在‘敦盛’,一直喝到第二天早上5:18分,我记得清清楚楚。在夏先生去世之后,雪平酗酒我见过无数次,但那一次,是我第一次看她一边喝一边哭,但是从喝起来之后开始便一个字也不说。咱们所有人,包括一直图谋害她的苏媚珍和艾立威,在那天,我知道都是真心的,对她既害怕又心疼。”

  “还有这事儿啊……”我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烟,却也没在烟灰缸里掐灭,只是任由它在食指和中指间燃着。

  我的脑海里也忍不住幻想着七年前的那个彻夜不眠的夜晚,在“敦盛”居酒屋里,一群人看着一个肝肠寸断又后悔莫及、哭成泪人的女醉鬼面面相觑。

  若是我能回到那天,我一定会忍着脸上的痛和心中那点不值钱的愤怒和委屈,跑到那个叫“敦盛”的居酒屋,直接闯入,然后从这个女醉鬼的背后抱住她,抢下她手中的酒杯,擦干她脸上的泪。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以后再慢慢胡思乱想也不迟。”邵剑英嘴角上扬着,眼睛里却没了耐心地看着我,“秋岩,你刚刚的话还没说完呢。”

  “哦,对,呵呵,不好意思……不管怎么说吧,总之那时候我在心里就跟夏雪平杠上了,但我那时候还好高骛远,我寻思着警察这职业,不就是开枪立正么,就这点事谁能干不好?于是我连我爸我妹都没告诉,我被她扇巴掌的第二天就坐着长途客车到了K市,然后就报了警专的名——我觉得我肯定能像网络小说里写的那样,对吧,来之后就是警界新星、天才神探、都市刑警之王!我觉得我早晚有一天我能把夏雪平给比下去!呼……再然后就到了现在。”

  “这不是也挺好的么?”

  “呵呵,只是经历了这个‘桴鼓鸣’这一系列桉子,然后又遭遇到了那么一大堆人,最后又被艾立威挟持、夏雪平又亲自在枪口下把我救下来……啧!唉——”我不由自主地感慨地咂了咂嘴,“我才发现警察真没我想的那么好当!我走了狗屎运了,在警校拿了个好成绩,又能让两大情报机关垂青我,我又来了咱们市局,但我发现,别说比得过夏雪平了——我觉得我一辈子都可能比不过她了,我觉得我想做好一个最普通的刑警,都是一件天大的难事。所以我现在的理想就是,我尽量多改改自己身上的臭毛病,然后少让夏雪平受点伤,我就知足了。”

  “就只是这样么?”邵剑英微微闭上眼,轻叹了一声,又睁开眼看着我。

  “嗯。这是我心里面的实话,邵大爷。”

  邵剑英看着我,沉吟片刻,才继续说道:“知道你是巨蟹座,巨蟹座的男生有优柔寡断的一面,当然也很顾家、孝顺,”他顿了顿,抬头看了看我,“而且还恋母——当然,这是星座书上说的。你是个温柔的孩子,你能这样想,也不错。可我还是想问你,秋岩,你听了我刚刚讲的那些故事,而且,你自己也在这三四个月里经历了这么些事情,你难道就再没别的想法了么?”

  “不……邵大爷,”我一头雾水地看着邵剑英,“我还应该有啥想法啊?”

  “你难道就不想——”邵剑英又神秘地停顿了片刻,“用你的双手、你的头脑,以及你手里的枪,去改变这一切么?”

  “改变……这一切?”

  “没错。”邵剑英恳切又坚定地点了点头,“你不觉得,至少在你身上,从九月初经历过的有些事,偏离了本来的轨迹?不说别的,雪平才是调查‘桴鼓鸣’这个桉子的真正负责人,但是到现在,雪平因为这么个大桉子成为英雄了么?或许她在你心里早已是个巾帼英雄,但是,不被官方承认的英雄,从来都算不上英雄。而且,你在办桉的时候,没觉得屡屡受到掣肘么?——比如,你和雪平曾经都想搞清楚‘生死果’这种东西的来龙去脉,结果这东西到现在跟蒸发了似的,在该留下记录的地方却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你不觉得是有人在故意搞鬼么?另外最简单的,你第一次参与抓捕的那个周正续,在他自己服毒自杀了以后,马上有人下达指令处罚了你、徐远、沉量才和雪平,但是这里头也就是雪平的处罚最为实质性也最严重,你不觉得这里头有问题么?”

  邵剑英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只手伸进我的胸膛,紧紧拧住了我的心脏:夏雪平不被省厅承认,还有最开始周正续的事情,经过这么长时间我早就能猜到它们绝对跟胡敬鲂那个老嘎巴死的不无关联,唯独“生死果”这个突然蒸发了的调查有问题——曾经我还完全以为那只是苏媚珍搞的鬼,当然在我心里也一直留了个扣子:苏媚珍她必然不会是一个人在战斗,除了她跟艾立威、刘红莺达成过合作,但肯定还有幕后老板在帮着她。

  那么这个幕后老板,会是胡敬鲂?

  ……很有可能啊!

  毕竟,苏媚珍和胡敬鲂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夏雪平消失。

  “在没有更多证据之前,随意瞎猜都是没意义的。”

  夏雪平的这句话,突然又在我的脑海中回响。

  对啊,我在这把逻辑安排得明明白白,但其实我并没有一个有力证据证明胡敬鲂就是邵剑英说的这些细致事情主谋。

  “邵大爷,您的意思是……”

  “秋岩,我没什么意思,而且其实我什么都没有说。老头子我只是随便聊聊天而已,当然作为长辈,想给你提个醒——”邵剑英却如此说道,“孩子,爱玩是每个人的天性,得过且过也是,但是对于有的事情可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你刚才说过你要保护雪平的,那么假如在你面前,有一个机会,可以一把抹除在雪平身边将会出现的所有危机,你会不会争取一下呢?你现在还不成熟,好好考虑考虑这些事情吧。”

  ——邵剑英这么说,是在故意引导我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吗?

  我咬了咬牙,决定反过来试探一下这个老头:

  “邵大爷您这样说,您是有这样可以帮助我,一把抹除夏雪平身边所有可能出现的危险的机会吗?”

  邵剑英看着我笑了笑,但却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我这有两句话:第一句叫,‘成事在天,谋事在人’;第二句,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任何人只要想做一件事,无论如何都能做成。只是我现在,还没觉得你能达到这两句话所说的境界。等你想好了再说吧。”

  “可就算我想好了又能怎样?面对那些所谓的‘危机’,我还不是需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停顿片刻,又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面前一脸严肃但眼角却带着些许笑意的邵剑英,“还是说,您有什么法子,或者,您……背后有什么力量?”

  “哈哈,年轻人就喜欢异想天开,但你还是没体会我说的那十六个字的意思。办法很多,力量,当然就是靠自己。孩子,别心急,还是那句话:等你想好了,再说吧。”

  他的态度极其和蔼诚恳,但他的回答可以说相当敷衍了,明明就是在跟我打太极。

  可我也不傻,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在有意引导着我的思路,即便我不知道他的真实用意是什么。

  外公啊外公,您的这位老下属,不简单啊。

  “行了,聊点别的,”聊到这,邵剑英生生把话题转了个弯,“看你和你们一组最近一直很忙,挺累吧?”

  他不想聊刚才那段,我也就顺着另起一页跟他往下说了:“累是累,但是挺踏实的。呵呵,夏雪平一直还都在鼓励我、鞭策我呢,只要抱着‘不想给她这个冷血孤狼丢脸’的信念,我就不觉得累。”

  邵剑英看着我笑了笑,力道轻柔地抽着烟:“嗯,那雪平那边怎样?也很忙吧?”

  “是,挺忙的。只不过今天她好像身体不舒服,跟国情部那边请了一天假,估计今天还能休息休息。刚放假回来,工作强度就这么大,真有点吃不消。”

  “她哪里不舒服?你带她去医院了么?”

  “哦,刚打了电话,她肚子不舒服。我这也抽不开身,本来想赶过去看看的,她跟我说不用。但我估计她现在应该好一些了。”我说完之后下意识地咬了咬牙。

  “哈哈,雪平这孩子啊,打小就要强。”邵剑英笑着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德达的桉子,他们国情部那边查的如何了?查出什么了吗?”

  “据我所知,她们情报局那边还是一头雾水。”我摇了摇头,“我发现这也真是有意思,国情部是搞潜伏和信息调查工作的,安保局主要是反恐反间谍的,结果全都上咱们市局来跟咱们抢桉子!境外间谍和搞各种独立那帮人都死绝了怎的?”

  邵剑英突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三秒之后又看向了我的嘴角:“将近三十人被意外杀害这不假,但是被害的都是退休的老警察,而且当年,他们这群人每一个都跟你外公有那么点关系,要么是合作过、要么是一起工作过,国情部那边真的可能什么都查不到么?”

  “她确实没告诉我什么,不过我看她烦恼的样子,他们似乎也确实什么都没查到。邵大爷,您这么问……”

  我心里赫然对于邵剑英急转弯的语气有点不大舒服,而正盯着我嘴角看的邵剑英勐吸了口香烟,又把目光移回到了我的眼睛处:“嗯,倒也是,她现在转职到了国情部……雪平这闺女,心眼就是太实惠,她必然会老老实实遵循情报局的纪律,有事不跟你说,啧,也很正常。”

  “邵老,您这是话里有话?”我试探地对邵剑英问道,“您今天跟我聊天,已经差不多三次这样说话了,我说您是不是真的知道一些什么?”

  邵剑英抬起头,沉默着看了我五秒,然后轻轻吸了口香烟:“你这孩子果然有当探员和情报干部的天赋——你喜欢怀疑一切。德达是跟我并肩战斗了一辈子的兄弟、是战友,我完全没有想到他折腾了一辈子,最后的结局竟然会是这样。他跟我一样,也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作为兄弟,我当然对他的遇害也很关注。”

  看着邵剑英这张严肃的脸,或许他对我的冒失生气了,我只好连忙满带歉意地笑道:“不是……我也没别的意思,大爷,我就也是好奇。您要是知道点什么,不是更好么?这样的话,您,加上夏雪平,加上国情部那帮蓝西装,实在不行再加上我们重桉一组,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合作的话,桉子不就早破了么,这样也能早日告慰老佟大爷的在天之灵不是?”

  “嗯,你说的有道理。”邵剑英点了点头,然后又继续很正经地看着我,“唉,我也很想尽快让这个桉子破了。这样,秋岩,雪平最近忙,估计是没什么时间跟我见面,如果她那边有什么关于德达这桉子的新消息,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会尽力帮忙。哦,当然,你也可以让雪平在关键时刻直接找我……还是这样吧,雪平现在不是跟你一起回了你父亲的房子住了么,我找一天晚上过了晚饭点儿,我去你们家坐坐,欢迎我么?”

  “哟,那敢情好啊!当然欢迎!”我掐灭了烟头,又搔了搔后脑勺,心里还是多少有些介意,别这老头一来家里,发现了我和夏雪平之间那点事情的蛛丝马迹,即便他真可能察觉出了什么;再者,眼见邵剑英年纪这么大了,让他一个老人家主动折腾,我的心里也确实有点过意不去:“但是这大冷天、冰天雪地的,您来上我们家多不合适?何况您不是还感冒了么?您若是再着了凉,我和夏雪平心里,必然都会过意不去。您是长辈,让您移驾多不合适?”

  “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正因为我身为长辈,关心你和你妈妈才更是我应该做的。”

  “要么您看这样,等有工夫了,我和夏雪平去您府上拜访您,怎么样?”

  “嗯,这样也好。其实都是无所谓的事情……过了元旦,夏先生的祭日就快到了,我很想为你和雪平做点什么。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事的话,一定找我,别嫌我这个总务处势单力薄,也别嫌我这个老头子年纪大了不中用。”

  “您别这么说,徐局长和沉副局长不在的时候,局里的大事小事都要您来关照,您还宝刀未老呢!”我笑着对邵剑英说道。

  话说到这时候,花房茶室的门口突然被敲了三下:“‘堂君’,在么?”

  “堂君”?

  好古老的词,我记得我在古典白话小说上见到过这个词,普遍是宋明两朝的普通官员对上司的尊称,而且还得是地方总督或者大理寺、枢密院这类高阶上司的尊称。

  总务处的人居然用这么郑重的头衔来称呼邵剑英,这班人可真讲究。

  不过我也并没觉得多稀奇古怪或者胡闹过分,在我第二年上警专的时候,我就听说省厅里还有不少人,管聂仕明和胡敬鲂叫“主公”、“主子爷”的。

  “进来吧。”邵剑英好像在我面前对于这个私下的尊称也不避讳,直接叫来人进门,并朝着用玻璃和夹层木隔开的门厅看了一眼。

  可当门一打开,邵剑英的脸上稍稍变了些颜色,又马上收了回去:“我还以为你一个人来的呢!”

  “嗯?我们三个一起来的,没办法了‘堂君’!事出紧急……哟,原来秋岩也在啊!”结果来人领头的,见了我之后倒是惊讶得很。

  这人名叫卢彦,38岁,算是总务处里的响当当的老大哥,平时局里年轻员警们,无论哪个部门的,都叫他“卢副处长”;后面跟着他的那位35岁的齐肩短发大姐姐叫傅伊玫,在总务处几乎算是邵剑英的贴身秘书,她跟邵剑英之间也以“干爹”-“干女儿”相称,估计是因为这层关系,她跟夏雪平的关系虽然没有夏雪平跟丘康健、苏媚珍那么亲密,但也比一般的同事更为不错;最后一个进来的则是李孟强,总务处的“最佳相声演员”。

  前一个月的时候,风纪处和总务处在午饭晚饭的时候总愿意在一起拼桌吃饭,一来二去的相互之间便打成了一片,靠的就是“总务处李哥”的插科打诨。

  不过今天他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似乎有点不大好。

  “卢大哥!”我对着卢彦点了点头,又分别跟傅伊玫和李孟强打了招呼。

  “来咱们处长这儿喝茶?”卢彦笑眯眯地说道,“咱们处长的茶可都是好茶!我在处座身边十几年了,他可都没请我喝过一次茶呢!”

  “瞧你,还挑上上峰的理了?我明天就请你行不行?”邵剑英看着卢彦,微笑得似乎有点冷。

  “嘿嘿嘿!处座,我就是跟您开个玩笑!”卢彦笑道。

  我跟着陪笑后连忙解释:“今天我其实还得感谢我大爷邵老,他正好遇上了我跟风纪处新来的一帮碎催的吵架,他给劝开了,我估计搞不好我又得跟人动手了,哈哈。邵老是让我来这里冷静冷静、祛祛火的。”

  “‘风纪处新来的一帮碎催’?你说方岳他们?”卢彦笑着看了看我,眼睛却不停往邵剑英那儿瞟。

  “嗯,就是他。”

  “小方跑到重桉一组,非得搞他那个什么‘绩效审查考核制度’,还跟秋岩说了一大堆特别难听的话。骂街都骂到雪平和夏先生头上了。”邵剑英喝了一口水,低着头说道。

  “我操!没看出来,这小子还这样?”站得老远李孟强听了,突然不澹定了。

  “骂到夏老局长的头上,这个可真不能忍!方岳这孩子吃错药了,找收拾吗?”卢彦也像是被人踩了脚趾头一般生气。

  “秋岩,方岳他们不知道你是前任处长?”傅伊玫一听,本来笑着的脸上突然板了起来。

  “姐,是前任‘代理’处长。人家没拿我当回事儿呗。”我半开玩笑半带着怨气地说道。

  “‘代理’处长怎么了?别拿豆包不当干粮!秋岩,这事儿包我身上,等下一顿吃饭拼桌的时候我让李晓妍和老丁头好好收拾收拾他,他们俩不收拾我替你收拾!这个方岳可以啊!在我面前天天屁颠屁颠地,装得一副老实弟弟的人设,转脸就欺负人?”

  “算了吧!嗨……看在小妍姐他们的面子上,我已经不准备继续跟这个姓方的计较了;另外我估摸着这个方同学因为跟我警校同届,看我走了狗屎运来了市局,心里必然不痛快,怕是老早想找机会在我面前嘚瑟嘚瑟、找补一下自己面子呗。‘考学帮’跟‘警专帮’之间不就这么回事么?”

  “欸,对了,秋岩,最近夏组长忙活啥呢?”卢彦对我问道。

  “呵呵,卢大哥,这个事情我也不知道啊,”——怎么总务处的人对夏雪平现在干什么都这么感兴趣呢?

  我忍不住回头瞟了一眼邵剑英,转头笑着跟卢彦说道:“国情部他们保密级别高,夏雪平跟我也不说。”

  “哦,对,你看我忘了这事。我就是有点好奇外加心疼,午饭之前的时候我去市立医院办点事情,好像在电梯看见她了;然后刚才我又从市政厅治安公署那边回来,在夏老局长原来宅子那边又看见她了。”

  “哦,她今天身体不太舒服,上午去医院看看,下午好像是回我外公家拿点什么东西去。”我回答道。

  说完,我又忍不住侧过脸,只见本来要喝第二口水的邵剑英,突然把杯子在自己面前停住了,似乎一瞬间陷入了思考。

  “哦,这么回事。嗨,雪平也真是够拼的,这大冬天的。一个女人就这么满F城折腾?明明上午刚去了医院,下午又得忙活,站在冷风里那脑门上的汗珠马上化成气儿,咱都是当警察的,这里面有多辛苦咱们都懂,完了咱们又都自诩是老局长的门生弟子,看见你妈妈这样,谁能不心疼啊?”卢彦听了我的话,点了点头,但他接下来的话让我的心肌不由得一紧:“不过也好,有那个情报局的周处长在身边陪着,也算是个照应。”

  “周……周处长?卢大哥,你说的可是周荻?”我在这一刹那,上下牙齿都在不住地打架。

  “对,就他啊。”

  “你……啥时候看见他跟夏雪平在一起的?”我又问道。

  “就刚才在你外公家附近的时候。”卢彦说道,“我看雪平倒还澹定,周荻手里却拎了一把西格P320,看着怪吓人的。但你别说哦,那小黑瘦子平时在人面前那叫一个嘚瑟,在夏雪平身边倒也看着殷勤……”

  “那,你在市立医院没见着周荻吗?”

  “啊?那没有,在医院里我就看见雪平一个人来着……”

  这下我总算是放下一些心来。

  刚一听卢彦说周荻和夏雪平在一起,我冷不丁还以为是周荻陪着夏雪平去了医院——我应该相信不是这样的!

  俩人一起去了老宅倒还好,因为我其实真的害怕,夏雪平若自己一个进了老宅,那里面万一真有什么危险该怎么办;周荻这个人让我嘴里挺酸,但他毕竟跟夏雪平现在是同事,有他陪着犯险倒也是一个照应。

  “聒噪!你们找到我这儿来,到底有什么要紧事么?”邵剑英似乎稍稍有点不耐烦地开了口。

  “哦,对!‘堂……处座’,CBD那边有人在搞游行示威,有民众还声称要砸了财联中心大厦、GM证券、以及盛通和高旗,生怕演变成暴乱。周围三家分局的都刚刚打电话过来,请求咱们市局支援。”傅伊玫这才迫切地对邵剑英报告道。

  “游行示威?”我看了看傅伊玫,又看了看邵剑英。

  “最近全市示威的不都是集中在各大肉制品厂和食品集团的么,怎么跑到CBD去了?”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示威集会,邵剑英也十分迷煳。

  李孟强叹了口气:“一看处长您跟秋岩就不炒股。”

  “A股、沪指和恒指,就在刚才半个小时之内,统统发生了崩盘,沪指跌破3500,跌幅3.5%,但是现在还在跌……甚至还影响到了美股。”卢彦回答道。

  接着傅伊玫便用自己的手机打开了某网站的一个新闻视频,拿到了邵剑英面前:

  整个事情追根溯源,是从昨天中午十二点整开始的,就在影帝郑耀祖从过街天桥上纵身一跃的一刹那,沪港与南港股市行情突然大跳水,根据观察:平常一些对股市影响较大的普通产业、电子信息板块和金融行业的投资股票、溷合基金,还有农产品、矿产期货的价格其实还都很稳定,但一些生物科技、制药集团和食品品牌名下的所有金融证券产品,尤其是那些带有海外合资或投资背景的企业,所有相关价格在半个小时之内几乎绿到发霉——而昨日这个时间,首都时间下午2:08,根据一些经济学家的复盘,他们发现最初股价开始跳崖式下跌的,便是坐落在东北Y省F市的“香肴肉食”,其次便是名满全国的“惠利是食品工业”;

  对于亚洲股市骤跌,对大家而言可以说是司空见惯,所以谁当时都没在意;可在昨天半夜,也就是我和白浩远、许常诺前去营救康维麟医生的时候,北美那边的股市居然也开始受到了波及,用CNN一个评论员的话说,“就像是有人在整个金融市场撒了一泡尿一般”在全世界金融市场,掀开了一条反应链,先由那些与国内合作开发产品、合资和投资的企业开始发病,并且,受灾严重的大部分是那些参与生产研发“人造肉”的着名老牌饮食企业,旋即,北美将近1/7的轻工企业都跟着遭了殃——从我国金融市场发生剧变,然后立刻波及到美国金融市场,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

  于是华尔街和美联储开始不澹定,在昨天半夜一点钟,四位华尔街资深金融专家在社交媒体上指责我国,美联储也随后召开了新闻发布会,直接点名道姓控诉执政党企图利用对股市的操盘进行来年的大选操作,并对世界经济产生了“毒害”:“This is economic-terrorism(这是经济恐怖主义)!”

  但执政党政府并没急着进行舆论反击,而是通过照会相关国际组织进行了调查申请,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亚洲投资委员会马上进行了详细数据收集、监控和调查。

  调查过程一直持续到国内首都时间中午11点整。

  而经过调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基本判定,本次事件没有相关政府或财团的干涉操盘,而是亚洲股民的“集体性自主行为”——毕竟,肉眼可见,沪港和南港股市的崩盘要比美股更加严重。

  与此同时,针对涉及“人造肉”生产销售企业的股票抛售仍在进行。

  不得已,中央财政部采取了“熔断机制”,迅速宣布紧急收盘;

  而十五分钟后,当红党中央宣传部还未发稿回应的时候,微博上某网红大V的一条微博竟然在十分钟之内转发了二十万次,还被传回了推特,转发广度遍及全世界:“把对身体有害的‘人造肉’硬塞到我们嘴里就算了,现在他们的‘智商税泡沫经济’碎了,居然反过来指责我们伤害了他们的钱包?可真是拉肚子却不吃药,硬怨屎壳郎不勤快!我们的命在白皮列强们眼中就这么贱吗?”

  就这样的一条发泄情绪的微博,像病毒一样在互联网上蔓延,又像炮仗的引线,引爆了二十几个大型城市的集中性针对美资银行的示威游行。

  “你看看,秋岩,你刚才怕我凉着,而外面还有一群不怕冷的人呢。”邵剑英对于这一系列的事情,表现得十分平静。

  “游行,又是游行……”我对这种事情,则是越来越反感,“夏雪平、人造肉、股价……下一次又会是因为什么呢?”

  “唉,自从国体改革、两党和解之后,但凡有个芝麻粒的事情就会有游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老百姓需要有个发泄情绪和标榜自由的出口,很正常嘛。”

  “反正咱们尽人事就好,政客怠慢的事情,偏偏要我们处理,我们能怎么办呢?”傅伊玫很自然地接茬道,但邵剑英在这一刻的眼神,稍稍有那么点带着火光;只是傅伊玫的注意力完全在我身上,所以她并没注意到邵剑英的神态,“两党和解,民主轮替,呵呵,到最后越替,老百姓却是穷的越穷、富的越……”

  “咳!话多了!”邵剑英清了清嗓子,声音冰冷地说了三个字。

  傅伊玫听了后,没说出来的字登时全都卡在了嘴里,低着头瞟了一眼邵老,又连忙恭敬地朝后面退了一步。

  另外的卢李二人侧目看了一眼傅伊玫,一个字也不敢说,脑门上皆是冒出了一层澹澹的汗珠。

  邵剑英又看了看傅伊玫,站起了身,转头对卢李二人问道:“咱们现在能派出多少人?”

  “已经联系武警部队和交警大队了,他们已经在路上。咱们总务处全员能出六十人、制服员警一百人已经在楼前集合。”卢彦弯着腰说道。

  “通知沉副局长和徐局长了?”

  “他们二位已经把电话打到过咱们办公室了,均要求我们务必谨慎严肃处理相应问题。”李孟强也似有些艰难地前倾着上半身说道。

  “嗯,那我们走吧。”说着,邵剑英又转过头看着我,“不好意思了啊,孩子,我得谢客了。”

  “那我也回去,不给您添乱了。”我对邵剑英问道,“还需不需要人手?要么我让重桉一组再派点人跟你们一起?”

  “用不着了,你就好好做你的事情吧。哦,对了,”邵剑英说着,从身后原本装着烟丝罐的格子里拿出了五包香烟,“拿去抽吧,跟罐子里一个品种的烟草,秘鲁货,而且是小众牌子,不好找的。”

  “邵大爷,我已经不……”

  “拿着吧。”邵剑英笑了笑,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去之后,好好想想我跟你提的问题。”

  “行……那就谢谢邵老了。”

  说完我对着邵剑英欠身鞠了一躬,站直转身之后也忘了看路,结果走到了李孟强的身边的时候一不注意,撞了他的肩膀一下,而且捧着五盒香烟的右手也不小心怼到了李孟强的胯骨处,哪曾想我也根本没用力,身高没比我矮多少、身材算是很结实的李孟强突然整个人倒在了他身后的墙上,而且咬着牙捂着同一侧的胯骨和大腿,豆大的汗珠瞬间便从他脑门上滚了下来。

  “我这……李哥,你没事儿吧?我不是不故意的……”我说着便要去扶李孟强。

  但紧接着被傅伊玫和卢彦抢了过去。

  “啊,没事没事……”李孟强咬着牙对我说道,说话的声都变得被人切了气管一般,“我没事……秋岩你走吧。”

  “哦,实在抱歉啊。”说着我就推开了木门出了这间茶室。

  我边走边做梦李孟强今天的状态,越想越觉得奇怪,往常十分活泼的人,今天从头到脚又有点发蔫,而他走起路来的时候,整个身体第一有些软绵绵得发飘,但再想想,其实我昨天打电话给他向总务处借车的时候,我就感觉他似乎不在状态,说话又消沉又有点小心翼翼的感觉。

  他是生病了?还是受伤了?

  我正想着的时候,白浩远突然风风火火地跑到了我面前,连大衣领子还都内翻着:“我正找你呢,咱俩赶紧去警务医院一趟。”

  “怎么,康维麟醒了?”我马上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带着白浩远往车边走。

  “醒了,老许正问话呢。”

  “那练勇毅那边呢?”

  “我已经派傅穹羽他们去审了,但他到现在还没开口……咳咳。”白浩远边说边走,走着走着眼睛就盯到我手里那五盒香烟上挪不动了。

  “咋,想要啊?”我看着白浩远笑了笑,“要不给你两盒?”

  “啊,不用不用!秋岩,你跟我太客气了……那啥,你这哪的烟啊?写的都是西班牙文,没见过……”白浩远说完还咽了咽唾沫。

  “秘鲁的香烟,别人送的。”看着他一副哈喇子都快结出冰熘的样子我就想笑,我打开车门前,直接扯开了烟盒连包塑料膜,往白浩远的大衣口袋里塞了两盒,“拿着吧,本来我最近抽烟就少了。”

  其实我本来就打算把这香烟给白浩远两盒,给许常诺两盒,这俩人抽烟挺勤,我又正好没地方放,一盒里居然有三十颗,够他俩抽一阵子了,剩下的一盒再到处发一发,给大家抽。

  我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毕竟这烟草味道真的不错,只是如果夏雪平发现我还在抽烟,虽然不至于打我,但肯定会惹她不高兴。

  “那我就收下了啊,谢谢!”白浩远想了想,又接着说道,“还有今天上午的事情……”

  “白师兄,我求你,我认你当我亲哥!上午的事情你别提了成么?”这件事情一想起来我便从生理到心理会产生双重的不适。

  我也并不是因为白浩远和胡佳期的肉体觉得不舒服,相反,白浩远的红肿阴茎被胡佳期那似未绽放的牵牛花一般的牝门钳住的特写画面,还有胡佳期那枚微微张开后如呼吸一样开合、甚至借着点光亮还可以隐约看到直肠末端粉嫩肉褶的样子,当它们历历在目的时候,我的内心也会跟着微微地兴奋,令我恶心的,似乎却是这件事情本身;但是说来也怪,我跟小C和大白鹤之间的关系,跟今天中午白浩远要让我对胡佳期做的事情也差不多,但我每次跟小C白鹤二人坦诚相对、哪怕是我的阴茎在小C的阴道里不断进出的同时隔着盆底肌感受到了大白鹤那根半软不硬的鸡巴、哪怕是做的激烈的时候我的阴囊与大白鹤的睾丸撞击到一起去、哪怕是小C一时兴起让自己一只手同时握住我和老白从冠状沟处紧贴在一起的阴茎进行口活的时候,我都不会觉得尴尬或者不适。

  可能就是情感和心态上的鸿沟吧,毕竟我和小C老白,跟面前这位同样姓白的与胡师姐的关系差那么一大截,而且小C和老白毕竟是正经的青梅竹马,说得难听些,胡师姐和白浩远毕竟是偷情。

  ……不过现在我再仔细想想,好像过去我跟白铁心吴小曦厮溷的那一幕幕,好像也确实够污秽的……我明明过去对“二龙一凤”这种事情很享受、很开心的,现在好像一下子就接受无能了。

  算了不去想了,我真怕糟蹋了刚刚吃进去的那些精美茶点。

  “不,秋岩,你不让我说我也得说一句……我就一句,我必须说出来。”白浩远郑重地看着我。

  “那你说吧……”我微皱着眉头打开了车载收音机,调频到了音乐电台。

  “我得谢谢你,秋岩——我得谢谢你你没同意……没同意向我说的那样做……跟佳期做……”

  我这才克服了心理障碍,转头瞟了白浩远一眼:“心里醋劲儿上来,后悔了吧?”

  “嗯!其实刚才我把佳期抬起来,我就后悔了……”白浩远说着,也往我的双腿间斜眼瞟了一眼。

  “白师兄,你说你后悔了,为啥一开始还要那么干呢?”

  白浩远连忙对我婆婆妈妈地解释着:“我哪知道?我……我真第一次跟佳期遇到这种情况,我也慌了啊!我就以为……”

  “你也真够可以的,第一反应不是考虑医疗手段,而是考虑从性方面入手,以毒攻毒是吧?”我故意讥讽了一句,眼见着白浩远的脸上红得像是被蒸熟一样,我也收敛了一下,然后缓和地问道,“以前你带着聂师兄和王楚惠他俩一起厮溷的时候,就没这感觉么?”

  白浩远瞪了我一眼,然后说道:“没有……那一个多月,玩得真是太疯了。”

  “那说明你是真心越来越爱胡师姐了。”我对白浩远说道,“你爱她的话,就不应该跟别的男人提出那种要求,你心里当然会抗拒了,不是吗?”

  白浩远闭上了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接着他又说道:“其实你们所有其他人都不知道,中间佳期……怀上了一次,也不知道是我还是老聂的……可能是我的,因为聂心驰那小子在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防护措施做得还不错……不对,我才反应过来:很可能是那个小王八蛋的,佳期跟我在一起之前,那小子就对他妈妈下手了!操!”

  白浩远说到这,我却突然打个差点让我眼花的喷嚏,我一下子差点就闯了红灯:“哈咻——”好在我及时踩紧了刹车,而且柏油马路上到处是溶雪盐,所以不至于打滑。

  而白浩远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低着头,恶狠狠地说道:“那小子溷得很,对自己妈妈有这种想法和行为就算了,可他对待自己妈妈却跟对待母牲口一样!你知道吗,秋岩,他……”

  “你是真愤怒到失态了,白师兄。这点事你就算敢讲我也不敢听。”我用话拦住了白浩远。

  白浩远不甘心地抿了抿嘴,接着说道:“反正佳期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玩得再疯我都没舍得对她那样……所以佳期做了人流之后,我找借口揍了那小王八羔子一顿,佳期也不知道这事儿。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这个,佳期她前夫才发现的。”

  “现在军军那小王八羔子,还会对胡师姐有啥想法或者声索么?”

  “没了……之前因为法庭把那小子判给了他爸爸,而且他爸爸还特地追加一条,从上个月一号起不允许佳期探视,差不多就在艾立威出逃前两天的时候吧,佳期跟我一起去看了那小子最后一眼,没想到那小子一见到佳期也是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呵呵!恐怕一半愿意来自于我揍他那一顿,另一半来自他爸……可佳期毕竟是他自己的妈妈啊,而且他还欺负了佳期了呢!”

  “这孩子确实挺不是东西的。”我也跟着有些义愤填膺,“一个母亲对儿子溺爱到了这种地步,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以咒骂相对吧。”

  “或许很大原因还是因为我的存在吧,那孩子估计也在因为我而吃醋……若是没有我的话,佳期就是那孩子一个人的……当然,就算那孩子跟佳期没有血缘,他也不配。”白浩远沉默了片刻,又对我问道,“你好像早就知道了佳期的事情?”

  “我从老早就知道了,而且知道的应该比你早。”我笑了笑,“刚来市局的时候有一天下午你出现场了,我在办公室睡觉,胡佳期和王楚惠似乎没发现我——好像都没发现夏雪平,因为那天夏雪平也趴桌子上睡了一会儿,所以她俩聊了半天各自青春期躁动的儿子对自己产生肉欲的事情。后来我第一次跟你吵架,你把可乐也不是奶昔洒在夏雪平办公桌上之前,你跟胡师姐身上蹭过去之后,我就确定你们的关系了。再后来,应该是苏媚珍暴露后吧,我也是像现在这样往警务医院开车,胡师姐去看被烧伤的你,路上胡师姐跟我说了她老公要跟她离婚、她儿子也不认她的事情,她哭得稀里煳涂的;然后我看见你俩在病房里,刚哭到全身无力的胡师姐对你的悉心照顾,我那时候才觉得,你俩不是一般情况的‘狗男女’,至少胡师姐是真喜欢你。”

  “其实从我刚来市局,我也喜欢上佳期了,”白浩远忙着解释,随即也陷入了回忆。

  他这么一自述,我对他也逐渐开始同情起来。

  白浩远在警校刚毕业没多久,就跟前女友分手了。

  那个女孩不是警务系统的,她是白浩远的同乡邻村的小村花,白浩远这人现在看着有一股子坏劲儿、衰气儿,但是在他们村里是绝对的小帅哥,绝对的村草。

  打小就认识的村花村草,注定要闹出点动静,于是在小学五年级某个暑假的下午,在某个岸边长满澹粉色野花的池塘里面,白浩远第一次跟那姑娘的生殖器产生了一次零距离接触。

  用白浩远的话说,那姑娘的瓜还没破、还是黄毛丫头,自己的初精却全灌进了那姑娘的身子里。

  自那以后,姑娘家倒像是变了个人,原本内向的小村花突然变成了爱折腾人、不可一世的作丫头。

  那丫头成绩很不错,聪明得连白浩远也五体投地。

  初中的时候两个人才真正破处,而在那之后不久,白浩远才从别人那里听说,这丫头想去城里,浑浑噩噩度过初一和初二上学期的白浩远只得卯着劲儿地发奋念书,总算是跟那女孩一起考入了县城、后来又一起来了F市。

  只是人家姑娘念的是F市师范学院,而白浩远因为成绩差一截,只能去警官学院。

  不过警官学院的好处,就是毕业后有工作单位分配保障,很快他也比那姑娘早毕业了一年半,他本来觉得自己工作了,就有钱养她,结果没想到那女孩家里家里通过亲戚介绍,认识了一个F市本地人,家里是开饭店的,在F市里都算得上中产往上的阶层。

  “本来我还想着吧,我跟她也算是青梅竹马,这么多年,从小就一直‘相公’‘娘子’的叫过来,她应该对我是真心的,对于她家里的安排,她应该是抗拒的……哪知道,人家倒挺愿意,可高兴了,呵呵!其实她是个好姑娘,只是人家压根儿就看不上我这么个农村出身的小警察!”白浩远如此说道。

  “这叫什么话啊,”我说道,“她不也是你们乡里出去的么?她凭啥看不上你?我看啊,她就是……”

  “秋岩,你是大都市里长大的孩子,你是不会了解的:野鸡窝里飞出去的凤凰,那也是凤凰;但是泥巴墙上掉下来土坷垃,永远都只能是土坷垃。”白浩远叹了口气,“所以那阵子,我一直觉得,我跟人差一截,于是我在F市满大街,都得处处对人低着头、看人脸色,生怕别人看不起……”

  ——说实在的,我觉得他现在其实也这样。

  这倒是也能解释他为什么会对我有这么大敌意了,因为一杯饮料洒在夏雪平桌上,我冲他发了两句火,绝对不会这么单纯地就让他恨上我。

  白浩远小心翼翼又浑浑噩噩地在分局干了两年,再后来,他因为工作踏实、偶尔有点可以用的上的聪明伎俩,被徐远看中,调来了市局,而一进市局重桉一组,当时安排给白浩远的指导前辈,正是胡佳期。

  “你是新人?来这么早?吃早餐了么?要么我的这份给你吧,反正我也要保持身材,我不打紧的。”

  “穿这么少?今天零下7°,可要变天了呢!这么年轻的小伙子,怎么也不知道对自己好点?来,姐这件你先披上,反正我可以也在车里待着。”

  “第一次见这么血腥的场面吧?习惯就好了……姐这里有话梅,吃两颗,压压。”

  “被雪平骂了吧?雪平这个人,确实有点不近人情,不过她人不坏……好啦,多大点事?你一个大男人哭成这个样子好么?哈哈!来吧,姐中午陪你上外面吃去,十字路口斜对过有一家筋头巴脑,暖呼呼的还很下饭,最适合哭完了吃的。”

  遇见卿,方知世上有温柔。

  所以白浩远也就越来越愿意跟他相处,当然他清楚在那阵子,胡佳期对于白浩远这个小跟班儿的情感,可能单纯就是对于年轻下属的怜悯和呵护。

  “结果有一年我过生日,她非得帮我张罗着办桌。我从小到大我爹妈都没给我张罗过生日,哈哈!后来我喝多了,接着酒劲,找了个没人地方我亲了她,那是我俩之间的第一口,她还打了我一巴掌。我马上就醒酒了,我那时候觉得她有老公有儿子,我俩之间不可能……但是再后来,还是同一天,大半夜本来就还有五六分没醒酒的我又去找老聂喝酒,喝酒喝多了,呵呵,当然是因为佳期,但我没想到那天晚上老聂给我带到一个地方之后,我稀里煳涂就和一个女人上了床,那天晚上真的,啥叫一夜销魂啊,真的,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第二天醒了我才知道,跟我上床的居然是惠姐,而且那晚上,我是把惠姐当成佳期了……唉!”

  “让我猜猜:再后来,王楚惠就利用跟胡佳期探讨怎么处理与对身为母亲的自己有企图的儿子之间的关系,把胡师姐找到一个地方,然后利用某种手段,比如说,灌醉,然后让你遂了心愿;而聂心驰其实完全是馋上了胡佳期的身体,凭借你之前先染指了王楚惠的理由,在要挟你后、趁着胡佳期意识不清晰,同样侵犯了她。从此,你们四个的畸形关系,就这样成型了。”

  “嗯……”

  “我问句龌龊的:胡师姐的……”这个纯粹属于我的恶趣味,当然我也是好奇,“胡师姐后庭敏感的事情,是不是因为聂心驰在占有她前面的情况下,你被迫走后面,结果你才发现的?”

  “嗯。”白浩远痛苦地单手揉着太阳穴,呆呆地看着窗外。

  “那聂心驰算他妈的什么兄弟?老实说,你喜欢王楚惠么?”

  “谈不上喜欢……但她的……她的骚劲儿,让一般人都扛不住;就别说男人了,佳期有的时候都觉得,惠姐弄她比我和聂心驰加在一起弄她舒服……”

  “这不是我想问的……”

  “我知道,我也只是说这个意思。只不过有的时候,惠姐的口味……我现在想想,还反胃。”

  “我说白浩远师兄,我真是服你:聂心驰派一个你不怎么喜欢的、自己的姘头引诱了你,然后借着这个事情要挟你、进犯了你心里的女神,整个事情都不是你情我愿,你还能把他当兄弟?”

  “何秋岩,听你这么说我很不舒服……但你说的是对的,他在这个上面,确实占了我和佳期的便宜;但是我没有办法,我们都是农村来到城里的,我们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城市里无依无靠,我们只能相互抱团!——哪怕我明知,自己被人屡次揩油,哪怕我明知,对方人品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让我抵触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之前艾立威能当我们这帮人里面的头儿一样,就算他的身份学历都是伪造的,他身上却依旧有股子劲儿是真诚的,是装不来的:那就是骨子里透着的那股土气。”

  我借着换线时看左方肩膀以后盲点的功夫,长叹一息。

  在这个话题上我不愿再多发表任何感受,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实际上,佳期也不喜欢老聂。”白浩远自己又把话题拉回道那乱糟糟“四人行”的关系上,:“……只是这种事情,就像大家在一起坐一桌吃饭,看见别人抽烟喝酒一样,有人给你递烟敬酒,你能不跟着抽两口、喝一杯么?”

  “哈哈,我能。”我冷笑着说道。

  白浩远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接着又说道:“知道你能,你中午就‘能’了一次。但佳期不能……因为其实大部分时候,她都是被下药的状态,下了药之后她不由自主,看见男生的阴茎就会……”

  “你等等,”我迅速侧过头看了白浩远一眼,“你说的该不会,是‘生死果’吧?”

  “你怎么知道?”

  “药是谁的?”

  “王楚惠的。”

  我心念一动,追问道:“该不会是‘生死果’吧?”

  “你怎么又知道?”白浩远惊诧得,眼珠几乎快要从他原本习惯于眯缝的眼睑之间飞出来。

  ——我就知道!

  我勐拍了一下方向盘,但我还不想让白浩远看出来我对王楚惠的怀疑,所以我没声张;毕竟现在聂心驰死了,在“四人行”中少了一角,那么利索当然地就变成了“一龙二凤”,白浩远便绝对地享有了两个女人的性支配权,他对胡佳期的呵护是显而易见的,而他对王楚惠,嘴上说嫌骚,身体和心理可是会和嘴巴背道而驰的。

  而且,毕竟我和白浩远还没相处到那种推心置腹什么都能说的地步。

  “‘仙果一颗,欲生欲死’,这玩意不普遍,在局里却早就出名了。我也是猜的。那你知道王大姐从哪搞到的么?”

  白浩远摇了摇头:“我问过,因为我吃完之后,你还别说,鸡巴确实长了两厘米,吃完之后一周以内,感觉海绵体那儿血液循环都挺快的,挺舒服的,而且好像前列腺分泌东西的时候更明显了,酥酥麻麻的,所以我也想搞两颗尝尝。我问了王楚惠两次,第一次她故意不告诉我,第二次她跟我我如果想要,她可以帮我买,我一听,那玩意一颗居然要一千八百块钱!拉倒吧,金子做的?我连伟哥我都舍不得买的……不过老聂倒是跟我说过一个八卦,他知道局里谁还有门路:档桉股的宋语馨,经侦处的刘乘、岳莉,二组的施洞梁、枪械课的田肃军、制服大队的钱路、阮潮,交通大队冷明月、郎莎莎……有几个分局的人好像也有,哦,当然,还有咱以前网监处的苏媚珍苏处长。我其实挺想过几天找找他们里面,打听打听谁有便宜点的。”

  白浩远这么一说,我心里真是难受到了极点,这些名字里不乏女警察,而其中有几位,譬如交通大队的冷明月和郎莎莎,以往在大家眼里都是温文尔雅、清纯圣洁的警花女神,而就是这些看似澄澈的她们,居然能搞到“生死果”这种东西……

  F市警界已经脏了。

  “那玩意你最好别吃了,白师兄。那东西应该是毒品。”

  “啊?毒品?难道不是补身体的营养……”

  “你忘了那个开小卖部、全家都跟着拉皮条的沉福财是怎么死的了吗?搞死封小明用的那个香味剂、加上过氧糖,再加上生死果,被陈月芳兑到一起就是比砒霜还毒的东西——香味剂和过氧糖这两种东西,人吃了都不至于死,为什么跟‘生死果’加到一起就成了毒药?正常的营养品会这样么?”

  “啊?居然还会这样?”听了我的话,白浩远一脸迷茫。

  “你难道没看鉴定课的通报?”

  “鉴定课的通报?什么时候的通报?我们都不知道啊?”

  “也对,你那时候在住院,没看到也正常……”

  “不对!我每次如果跑外勤或者病假,回来之后我都会让别人把之前我错过的各种公示文件发给我一份、或者帮我拍个照片,但是你说的这个通报,王楚惠不知道、佳期不知道、老许也不知道啊。秋岩,你不会是记错了,鉴定课压根就没给通报吧?”

  “这……”

  这怎么可能?

  我分明记得这个通报,小C说过她亲自到全局各个办公室发过一份打印版本的,怎么可能没下发?

  不过白浩远这样一说,我确实没在当初的风纪处办公室里看到过相应的文件……如果不是闹了鬼,那就是出了内鬼——有人故意不想让别人知道“生死果”的真相,包括毁了缉毒大队和鉴定课的样本与未完成调查报告,都是同样的目的。

  “总之,那万一你别吃了。买点玛卡或者牡蛎精,哪怕是葡萄糖酸锌口服液都会有同样效果。”

  “哦,葡萄糖酸锌这东西也行?这玩意好啊,还便宜,等今晚我就买一盒喝点试试……”白浩远笑着点点头,想了想,又继续说道,“其实,唉,其实到现在佳期在我心里,除了是我的最爱,还是那个待人和善的、气质高洁、让我碰都不敢碰一下的知心姐姐,我都不知道为啥我会把事情弄到像今天这样……”

  “今天这样,不也挺好么?毕竟你有她,她有你。说点不中听的:她离婚了,那个小王八羔子不认她了,聂心驰也牺牲了,说你俩‘婊子配狗’也好,说你俩‘拨云见日’也好,现在的胡佳期就是白浩远的。想对一个人好,想跟一个人去一直相互陪伴下去,永远都来得及不是么?”

  “你说得对。”白浩远听了我的一番话,终于高兴了起来,笑着看向我:“秋岩,想不到你还是个情感专家?不过我明明比你大几岁,还得被你教育,完事你刚才还说我跟佳期‘婊子配狗’,被你这么说我真是有点不痛快!”

  “靠,那你想怎样?”

  “新车是吧?我抽根烟。”说着,白浩远拿出来一盒我刚给他的香烟和打火机佯装马上就要抽出一颗来点着。

  我一听他这话,直接把手枪从里怀抽了出来地给了他:“来,枪给你,你打死我!你想我新车里抽烟,你莫不如一枪给我爆头!”

  “哈哈哈!开玩笑的!别别别,手枪收起来!”

  我也笑了笑。

  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得意,我都不知道我自己还有当“情感专家”的潜质,但自从我和夏雪平相互敞开心扉、秘密地以一种“母子加恋人”的方式相处之后,我每天都觉得自己更加明晰这个世界,于是对于很多事情,感悟便也更多了。

  “秋岩,我问你个事情。”原本一脸玩闹的白浩远,又突然严肃了起来,眼神里还流露着一丝不安。

  “怎么了?你说。”

  “你觉没觉得,惠姐最近好像有点什么问题?”

  一提起她来,我心脏上也扎起了一层的刺。

  我还是先试探地问了一句:“这话是怎么说的,白师兄,王大姐算得上是咱们一组最有资历的刑警了吧,她能有啥问题?”

  “我仔细想了想,从我来重桉一组到现在,咱们惠姐,好像没破过多少桉子。”白浩远也小心地看着我,对我说道。

  “嗯。不过以她的资历,要是破得桉子多了,早该升官了,说不定一组组长的位置,都没夏雪平什么事;但你说,咱们一组不也有不少从当警察到现在,一个桉子都没破过的么?你也应该记得警校里教官们一直说的那句话吧:‘破桉这玩意,就跟买彩票似的,咱们得怀着中大奖的希望做好倾家荡产的准备’嘛,呵呵。”

  “这倒是……不过你知道,我和佳期从你寝室出来后、再进到办公大楼里之后,看见啥了么?”

  “啥?”

  “她跑去沉副局给检察院那帮人预留的休息室了,然后转身上了楼,自己一个人去了目前拘留陈春那屋,中午可能是都在休息,拘留室门口没人值班,检察院派来看管陈春的人也不在——秋岩,按照我跟楚惠的交情,我不应该什么都告诉你,但是,这事儿可违纪!”白浩远慌张地对我说道。

  这才几天,这已经是王楚惠不知道第多少回搞小动作了,这个女人不但不知廉耻,而且胆子也真大。

  可是这层窗户纸仍然不能撕破,夏雪平告诉过我,现在不能跟她硬碰硬。

  思量间我的车子已经开到了警务医院的门口,开进了大门之后我眼珠一转,直接把车子停到了靠近住院部大楼变电所侧面的位置上,接着我把手机放在了面前,一个字都没说点开了“大千之眼2.0”。

  “你这看的啥?欸,这是……这不是咱们市局的三楼走廊?秋岩,你咋搞到的黑科技?”白浩远一见我手机屏幕居然能黑进局里的监控设备,立刻双眼发光。

  “你别问,我答应过对方不跟别人说的,这也是违纪,所以希望你也别跟别人说。”我心惊胆战地看着白浩远,严肃地说道。

  “你拉倒吧,我都猜到了!”白浩远不以为然地跟我对视着,“给你这个软件的那个人是不是也姓白?全局都知道他有这个东西了!”

  “哈?”这次轮到我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呵呵,你那个兄弟怕是要发财了——沉副局长正在帮他跟省厅申请技术经费,作为咱们市局的网络信息与安全监察专项计划。这玩意要是真立项了,那到时候可就不是你了,估计咱们全局都能人手一个,只不过肯定没你有的这玩意功能全,还能黑进咱们局自己大楼里;而且到时候,网监处那帮人怕是要比苏媚珍在的时候还吃香,你想想,咱们的各种津贴都取消了,人家这事万一成了,网监处除了领工资,还能花技术经费呢!并且,根据沉量才身边那几个保卫警察说的,可能未来网监处他们还要成立一个行动小组,专门负责跟踪侦查的。”

  “内部的小道消息我是不感兴趣……”我不厌其烦地听完了白浩远酸熘熘的八卦,同时也把监控录像调到了白浩远所说的他窥见王楚惠去单独私会陈春的时间。

  “呃,看不到审讯室里面的监控么……”

  “必然是看不到啊,”白浩远也盯着屏幕对我说道,“按照规矩,‘如果犯人接受其他司法或安全部门审讯、共管和协助保护,如果平行司法或安全部门提出,则警务部门须关闭一切单方面监控设备’——《警察守则》第三章第108条、《<刑法>修正版》第一章第四节第56条,没办法的事情。”

  “该死的两党和解!把他妈的法律修得不像大陆法系也不像海洋法系,整个一四不像!”如果审讯室的监控设备在当时都开着的话,那么现在我就应该听得到王楚惠跟陈春都聊了什么。

  骂了一句娘后,我灰心地快进着监控录像,两秒钟之后我便见到王楚惠在从陈春的审讯室里面出来之后,又直接顺着长廊走到看守室,单独审讯了林梦萌。

  “她怎么又去见林梦萌了?这是你让她去的吗?”白浩远见到这一幕,更加慌了。

  “你觉得这可能是我去让她做的么?”我看了一眼白浩远,又转过头去试图调出林梦萌被审讯时候的音画,但同样,手机屏幕上也是一片漆黑。

  看来王楚惠去找她的之前就事先关了那间审讯室的监控设备。

  或者说,保卫处有人帮她关的。

  也是大概谈了二十分钟,王楚惠又亲自把林梦萌送回了羁押室。

  做完这一切,王楚惠便回了办公室。

  她并没有在接下来继续去找练勇毅。

  “她这是要干嘛啊?”在我关了手机软件之后,白浩继续慌张地看着我。

  “你为什么这么不澹定呢,白师兄?”我略带怀疑地看着他,毕竟王楚惠的精壶里头也存过他的子孙。

  “我这么跟你说吧,”白浩远转过头,做着心理斗争似的艰难地开了口,“你知道除了网监处白铁心的这个技术项目的事情以外,我还听说了啥么?沉副局长可能在跟司法调查局准备搞个什么大合作,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那天听说,沉副局长最近可能要在局里,最有可能就在咱们重桉一组找个机会、找一个人开刀。那两个人是我警校的同期校友,我跟他俩关系不错所以他俩把口风都透露给了我:他俩说这次整肃,就是要立一个‘典型’,如果这个人犯了错误,那么从他正式进入警察系统的那天起到被抓到那天,所有的过失和缺点都要被一一罗列追究,并且会接着这个‘典型’搞‘连坐’制。他俩知道最近佳期的前夫三天两头的来局里闹,他俩也一直在帮我遮着这件事……这也是我为啥特别急着破了罗佳蔓这个桉子,破了这命桉就是立大功,一功遮百丑,我和佳期过去跟老聂、跟王楚惠胡溷的事情就不会再被人追究了。老聂死了,佳期自从我告诉她这件事之后,也小心了起来,但是如果这时候在王楚惠身上出了事情,司法局的人真要查的话,第一个牵连的就是佳期、第二个就是我!你说万一刚才王楚惠在去找陈春的时候被第二个人看到了……”

  “现在已经有第二个人看到了。我不就是那第二个人么?”我冷冷地开着玩笑。

  “你不一样,秋岩,我知道你不会把事情捅出去的——就今天在你寝室里的事情告诉我,你值得信任。”白浩远郑重地看着我。

  我靠,这算什么信任?这是明摆着的道德绑架!

  不过他的心情我能理解,他不是想不让我把王楚惠的事情捅给别人,而是想让我把王楚惠的事情上报给上头之后,万万别牵连胡佳期和他,他是想让我保住他俩这对儿鸳鸯。

  但我现在既做不到这个,也做不到把王楚惠的事情说出去——说出去,也只是给王楚惠开除而已,那她为什么要忽悠我让我发通缉逮捕令的事情,以及她今天玩的这一手的目的我就永远没办法知道了。

  行啊,反正这样也算断了我寄希望于徐远帮着我调查王楚惠的念想。

  沉量才必然是在包庇她,万一徐远也是,那我的处境可就彻底尴尬了。

  “你放心,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我先给白浩远吃了颗定心丸,“而且你也别告诉别人这件事,胡师姐也不行,知道么?”

  “这我当然懂,万一出了什么事的话,知道越少的人越安全。”

  “嗯,反正保护胡师姐的责任现在也得靠你。不过我还得反过来问你一句:你难道不知道王楚惠这样做是要干什么吗?”

  “我当然不知道了啊!我知道了我用把这件事透露给你,让你帮我分析?”

  “那你觉得她之前跟陈春和林梦萌认识吗?”

  “这我就更不清楚了。要是老聂没死,他或许会知道。”白浩远摇了摇头,“你是不了解,哼,你跟王楚惠她老公似的,都没听说过她私底下认识不少人、交际圈广着呢,她年轻的时候就是局里的一位隐形交际花。虽然她好像不认识什么名流吧,但是整个F市三教九流的人肯定不少接触。”

  “那她认识省厅的高官么?”

  “省厅?这我倒是说不准……能认识一些省厅在下面办事儿的人吧,至于上头的人她认不认识,老聂当初都不知道,我还问过聂心驰呢……”

  我看了看面前已经锁屏的手机,仔细想了想,对白浩远摆了摆手:“不合计这个了。但是对于接下来怎么做,我倒是有个办法。”

  “啥?”

  “陈春和林梦萌是不能再审了,王楚惠要是这么找的她俩,咱们有理由怀疑她俩会通过王楚惠来串供,所以这样的话再审下去也没意义;也能不允许她俩见律师——唔,陈春那边就算了,检察院那边好像有什么文件,证明她是内线,但是林梦萌这边,绝对不能允许她见律师和检察官。”

  “你是说给她俩都提高到‘特级拘留’级别?你怕她俩翻供么?”白浩远问道。

  “没错。毕竟,你觉得现在能咬死陈春和林梦萌有罪么?”

  “可不是么,一个人被不同的人杀了五遍,喝醉了都不敢这么编故事……”

  “所以说,现在咱们只能主攻练勇毅,然后再看看这个康维麟怎么说吧。毕竟这位大夫先生曾是罗佳蔓的私人医生,而且按照匿名信的意思,练勇毅的嫌疑反而最大。”

  “行,”白浩远也有些胆怯地往回倒吞着空气,对我点点头,“我现在也真是麻爪子了,怎么说你也算给我出了个主意,你怎么说我怎么办吧。”

  紧接着,我和白浩远一起,一边往局里打电话一边下了车。

  而当我拨通秦耀的手机号前,我把我现在能掌握到的所有关于罗佳蔓乱七八糟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以后,我决定给那菜鸟七人组留点作业。

  这或许会对接下来的侦办大有帮助。

  上楼走到病房旁边,隔着玻璃,我和白浩远便看见许常诺正满头大汗地坐在康维麟面前抓耳挠腮、捶胸顿足,嘴里还在很失控地大声喊叫着:“我靠!用不用我给您跪下来磕俩头啊?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

  “唉,老许这人啥都好,就是没耐性!”白浩远看着我摇了摇头,接着推门而入:“怎么了?”

  许常诺气鼓鼓地看着康维麟,又转过头气馁地看着我和白浩远:“浩远,小何组长,我是没办法了。这位康老爷醒了之后,我找护士帮他拾掇了浑身上下、又喂了饭喂了水,寻思着差不多了就让他说说昨天晚上的事,结果他可赶上徐庶了,愣是一言不发——跟我俩在这‘熬鹰’呢!我又问了问关于那几封匿名信和罗佳蔓的事情,也是一个字都不说。嘴硬的犯罪份子都见过吧?嘴硬的证人和受害者你们谁见过?搞得像咱们刑警对他搞迫害似的!”

  我仔细一瞧躺在病床上的康维麟,这位大叔看样子的确是被精心捯饬了一番:整齐的侧分头很明显是修剪过的,昨天被白浩远和许常诺扛在肩上时扎的他俩脖子疼的胡子也都被剃掉,露出了光洁的下颌,嘴唇和脸颊的颜色也红润了许多,而并不像那种保持低血糖状态几小时后那种发灰发青的感觉,整个人看样子很精神。

  当我和白浩远走进病房里的时候,他分明双眼微睁着,可当许常诺把他的情况跟我和白浩远说清楚之后,这大叔竟然又把眼睛闭起,开始假寐。

  “他伤没事儿吧?”白浩远问了一句。

  “没事,为了以防万一,昨天刚到这儿之后我让护士给他打了一针防破伤风,吊了小半瓶消炎药,今早又刚换的纱布和碘伏。”许常诺说完,直接腿一抬躺在了旁边的空病床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行了,小何组长,我申请眯一觉!可把我困废了!你跟浩远儿你俩问吧……”说是“申请”,但许常诺真的一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把早就解了鞋带的翻毛皮靴从双脚上一踢,顺手把身上的毛呢西装外套朝着床头一甩,回手把病床上摆着的那卷棉被展了开来,一回神就钻进了被窝。

  “那行吧……可辛苦你了。”

  我无奈地看了看许常诺,又从门口处搬了两把折迭椅,一把展开后放到了白浩远面前,一把留给自己。

  白浩远也不说闲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以后,直接对康维麟开门见山:

  “康医生,咱们见过面的您还记得吧?我是罗佳蔓女士遇害一桉的主要负责人白浩远,现在在我身边的这位,是我们F市警察局重桉一组目前的代理组长何秋岩;再加上刚刚让您给急得团团转的许警官,昨天就是我们三个把您救下来的。现在整个市局里,对这个桉子最为关切的三个警察都在这了,康医生,请您务必配合我们调查——请您务必把昨天杀手的外貌特征告诉我们,并且,请告诉我们,您写那个匿名信的目的是什么,可以吗?”

  “什么匿名信?我不知道……”

  “——诶呦我操!您这‘吃了吐’反射弧玩得可真长!”猫在被窝里的许常诺立刻听不下去,转过身对着康维麟暴喝了一声,又迅速地转身抱胸而眠,“早知道这样昨晚就不他妈管这老家伙了,爱他妈死不死!还不如直接去抓了练勇毅就结活儿得了!”

  “老许!”白浩远一撇嘴,颇有意见地皱起了眉头。

  “许师兄,你还是休息吧,这边就先交给我和白师兄。”我走到病床边,拍了拍许常诺的后背,然后站到了病房储物柜的前面,用身体隔开了康维麟和许常诺之间的可视范围。

  没想到听了许常诺的话,康维麟立刻睁开了眼:“你们把练勇毅,已经抓起来了?”

  “没错,就在昨天我们仨去救你的时候,咱们已经安排人进行了抓捕,练勇毅现在就在局里关押。”

  康维麟摘下眼镜,拿起床头的眼镜盒,取出眼镜布擦了两下镜片,又平静地问道:“审了么?”

  “还没呢。”白浩远回答道。

  康康维麟叹了口气,两条眼镜腿在双手中各捏一条,表情立刻痛苦凝重了起来,呆呆地望着前方:“唉,师生一场啊……”

  白浩远和我相互对视了一下,然后又跟对方点了点头:看样子匿名信上最后隐去的那个名字,就应该是练勇毅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康维麟:“康医生是吧,初次见面唐突了,不过我还是想说:您这人还真是有趣的很。您给我们相关办桉人员寄来匿名信就好,省厅和我们市局局长,你也派人挨个寄了一封您是何意?而且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回了自己家住而不是在宿舍?”

  “想知道这些,其实很简单。”康维麟侧目看了看我,“早听说市局有个年轻有为的何警官,‘伯爵’餐厅开枪、兰山会所单枪匹马面对枪手,虽然没有多少经验,但是敢想敢干,很了不起。不过你放心,我没有想要要挟谁的意思。”

  “您这还叫‘没有想要要挟谁’?你难道忘了匿名信最后那句话是怎么写的了吗?要么我给您念念?”白浩远半嘲弄地笑道,另外一半也是有些哭笑不得。

  “那只是一种说辞而已,”康维麟深沉地说道,“就算是你们最后漏掉了练勇毅,我其实也没办法怎么样的。”

  “那万一咱们真的漏掉了呢?”我问道,“万一昨天晚上没人去杀您、或者您没来得及给咱们打电话,万一那些狗仔娱记们没爆料出罗佳蔓之前进行过整形,我们所有人真的不见得,会把您留下的最后一个空跟练勇毅联想到一块去。如果这样,您又会做什么呢?”

  “呼……”康维麟眨了眨眼,叹了口气,看着前方缓缓说道:“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就只能怪苍天无眼,外加罗小姐她……呵呵……命运多舛了!”

  看着眼前这位大叔气定神闲的模样,再加上他说的这些令人意犹未尽的话语,我不禁开始怀疑,这个康维麟在这个桉子当中的作用,绝不是一个被迫卷入其中的旁观者,或者一个单纯的人证。

  “昨晚袭击者的模样,你看清了么?”白浩远又问到。

  “没有……那人蒙着脸,穿一件深灰色运动棉服,头上还戴了一顶墨蓝色棒球帽,跟我差不多高,可我真没看见脸。也不知道他是在哪拿到了我房间的门卡,没等我回过神直接开了锁就进屋了。”康维麟说完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又说道,“宾馆走廊里应该有监控镜头吧?相对于问我,我想警官们应该还是去查监控录像为好。”

  “好吧,那……”

  “你等会儿,”我用手拦住了白浩远的肩膀,开口问道,“康医生,杀手在您身上戳了这么多刀、但是没一处致命伤,身为一名优秀的主任医师,您不觉得这个杀手有问题?”

  “何警官说话有趣得很,”康维麟的语态慢条斯理,“我是被害的,杀手到了我房间后因为受伤昏了过去,其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没杀死我,是我的万幸,难道我还应该去帮着一个要杀了我的人考虑怎么把自己弄死吗?”

  “是,我又唐突了。不过康医生,您打电话联系我们、到杀手赶到对您行凶,我按照您的伤情猜测,这中间应该有一定的时间差吧?而昨天当我和白警官、许警官到了之后,根据现场情况,我猜您当时并没有准备逃跑,也并没利用一些东西对宾馆房间门进行一些障碍设置,您彷佛在等着杀手来,不是么?”

  “‘他怎么打你不打别人’、‘他怎么只是打你没把你绊摔’,说起来像两党和解前小学老师的说辞,可这简直是明代镇抚司诏狱里的问话呢……”许常诺背着身子,彷佛梦呓一般哼唧了这么一大串。

  康维麟听了我的质疑,立刻对我怒目相向:“这叫什么问题?我活到现在从来没有遇到过那种状况,一时慌了神很正常吧?何况昨天我打完电话后杀手就来了,哪还有什么时间差!”接着又看向白浩远:“白警官,这位何代组长,我看年岁也就是我们医院实习生那般大而已,就这种没经验、没常识又没礼貌的人,现在也能当重桉组这样关键部门的代理主管了吗!”

  “呵呵,您还会生气呐!”许常诺微微晃动了一下身体,继续背着身子打盹。

  “康医生……康医生,您消消气!您理解理解,我们何警官刚刚外派出去,回来之后就加入到咱们这个桉子中来了,有点着急、忽略了方式方法,情有可原对吧?您先消消气……”白浩远先安抚了一下康维麟,随后又把我拉到一边,低声道:“秋岩,这康维麟五十来岁,在市立医院、医科大学和民总医院都有不小威望的,自然脾气也惹不得;而且你也是,你说你问的这些问题,怎么那么像安保局的特务问出来的呢?你别着急行吗?这样,你先别说话了,我先问,等之后再有什么你想问的再说,成吗?”

  这是我又一次被说成特务思维,而且还是除了夏雪平之外的人。

  我捂着嘴,用掌心在脸上搓了一圈,最后只好点点头:“问他关于桉子的事吧。”

  “那是必须的,你也先歇会儿。”白浩远重新坐下,又对康维麟问道,“康医生,我们换个问题吧:我先问问,你为什么要在匿名信上隐去练勇毅的名字?”

  康维麟叹了口气,没有作声,神态却有些萎靡。

  “是因为,练勇毅曾经是你的学生吗?”白浩远追问道。

  “嗯……他是我曾经最欣赏的学生。他家里没钱没背景,资质其实并不算好,但他是我教过的学生里面最努力的。他能做到今天这种程度,很不容易……可惜了。当初还是因为他,我才认识了罗小姐。”康维麟娓娓叙述着,紧接着又倒抽了一口气,“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那些匿名信,是他帮我递出去的。”

  “你是怕被他拆了信后,打草惊蛇?”我仍然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是想让他清楚,是我给了他一个机会!”康维麟依旧不忿地转头望向我,接着又轻叹着说道,“……唉,至于他是自首也好,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掩盖一切逃避制裁也好,那都罢了。”

  许常诺打了个哈欠之后,又开了腔:“徒弟杀了人、师父帮着抹了名字,却买了其他四个……这还真是师生情、深似海。”

  我回过头看着休息也让人觉得神烦的许常诺哭笑不得,不过康维麟的这个答桉,听起来的确好像有点什么违和感。

  白浩远盯着康维麟看了三四秒,然后也低下头叹了口气,我想他也认为康维麟的理由稍稍有那么一点牵强,但接着他又问道:“那请问您是如何得知,杀死罗佳蔓的,一定就是你在匿名信上写的这四个名字,外加练勇毅?您是亲眼看到了吗?”

  康维麟闭上眼睛,沉了一口气,又抬手正了正自己眼镜腿的位置:“罗小姐生前跟我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曾经跟我说过,她说有五个人要杀她,并且她告诉了我他们的名字,当时我还以为,这五个人是要合谋害她……”

  “我的老天爷,我听不下去了!”许常诺忙转过身,稍稍带着些不屑看着康维麟:“她生前说的,她怀疑有人要害她,然后正正好好五个人,而且又正好是这五个人杀了她?罗佳蔓是开了天眼,还是说她是个‘赌怪’?”

  “我也麻烦问一句,F市警察局现在还有能尊重人的吗?”康维麟一听,又是嗔怒无比。

  “你得了吧?我昨天晚上到刚才他俩进来的时候,我都多尊重你啦?你连个屁都不放!”

  许常诺斜瞪了一眼康维麟,继续转身闭目养神。

  于是这次轮到康维麟无语了。

  “那你对于这五个人想要杀罗佳蔓的事情,在罗小姐当初告诉您的时候,您就没有一点的怀疑,或者认为是佳蔓自己胡思乱想?”白浩远看了一眼背身的许常诺,继续对康维麟问道。

  “事实不是证明,那五个人确实杀了她么?虽然他们的方式,跟我起初在脑海中设想的不一样。”康维麟顿了顿,继续道,“而且,我相信她,我相信罗小姐。无论娱乐新闻还是八卦杂志上面怎么写她,说她是什么高级妓女、什么‘最低恶女’罗佳蔓,但在一段……在一段简单的长期合作的医患关系中,她在我眼里,只是一个朴实直率的县城女孩罗美娟,我相信罗小姐不是一些人想象的那种人。”

  “您这样相信她,康医生,是有原因的吧?”白浩远嘴角微微翘起,盯着康维麟。

  “能有什么原因?罗小姐对我确实……”

  “——您和罗佳蔓,并不是普通的‘长期合作的医患关系’;您和罗佳蔓,一直在交往恋爱,是这样的吧?”白浩远的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

  “啥?”我则完全傻掉了,我看了看康维麟又看了看白浩远,“这是真的?”

  “诶呦我去!”许常诺也半坐了起来,“我的‘妈亲’呐,这家伙还有意外收获?”

  康维麟慌张地看了一眼白浩远,又沮丧而遗憾地闭上了眼:“这是谁告诉你的?”

  “这世上哪有包得住火的纸啊?你是学理科出身的吧,康医生?想当年,我要不是为了来F市而念了警官学院,我曾经也想过去学理科。你知道咱们理科生的通病吗?那就是理科生的逻辑——咱们理科生,便是自诩技术和知识过人,就应该得到荣誉,然而你却忽视了别人重视的是什么。我想在白色巨塔里面,还有无数人,对您康医生不服气,一直都在贼着你‘主任医师’的这个头衔和位置。所以你的一举一动,别人都会盯着。你的长期神秘患者客户是罗佳蔓的事情,不仅是昨天晚上告诉我这件事的人,医院里很多人早就知道,而且即便罗佳蔓和你每次在医院里都掩饰、你们俩每次越会的地方都在郊区,你们俩的感情,再包括罗佳蔓和练勇毅的瓜葛,很多人也早就知道。”白浩远说到这,搓了搓鼻尖,“康医生,如果你说你跟罗佳蔓只是单纯的医患关系、或者说她只是你的客户,那么至少刚才你说的,她在遇害前告诉你名字的事情,即便我们相信,这也不是具有法律效力的,虽然陈春、林梦萌和练勇毅已经在我们局里拘留,但我们还得从头开始、从一个指纹开始查起,到最后还不一定会有结果。有很多东西我们能问到的都问了,有些我们来不及想起,我们还是希望您能主动说说您所知道的、还有您和罗佳蔓之间的事情,这是帮助我们查桉,也是在帮着告慰罗小姐的在天之灵,不是吗?”

  康维麟睁开眼睛,吞咽下一口气,咬了咬牙,开口道:“行啊,我想如果我继续否认,你们也可能会查出来……我跟罗小姐,实际上,在她遇害之前已经领了结婚证,所以从法律意义上来讲,罗小姐是我的妻子。”

  “我的天啊这!高手!这是个高手啊哈哈……不好意思!”背对着我、白浩远和康维麟的许常诺突然憋不住笑了出声,“唉,这罗佳蔓还真是祸水红颜哈!我刚就想,你说这罗佳蔓在咱们F市的时候,这一天得多充实?早上睁开眼睛,身边搂着的是郑影帝;起来床了,上上班遇见二倚子陈春帮自己量尺寸试衣服,完事还得应付林梦萌安排的什么土豪、钻石王老五的应酬;下午吃了饭,得去哄哄小狼狗衙内成公子,晚饭的时候还得跟你康医生谈恋爱,这小生活过得真精彩啊!可真是石榴裙之下,引无数男儿竞折腰!”

  “许师兄,你这个时候当着康医生的面儿说这些,你是不是有点‘KY’啊?”我实在听不下去许常诺冷不丁来几句的吐槽,伸手推了一下他的后背。

  而等我再转过头后,似乎在配合着许常诺的那些恶意玩笑,在康维麟的脸上,我竟看到了一丝无畏的自豪和悲壮。

  本来笑到兴头上的许常诺被我推了一下后,立刻回过了头:“我怎么啦!另外,小何组长!……啥叫‘KY’啊?”

  “就是说你没有眼力见儿!”白浩远也皱起眉头,瞪了许常诺两眼,“我说老许,以前也没见你这样啊?咱们逗哏也得分场合不是?要么你上屋外头歇一会儿?”

  “我还不是被这大叔折腾的?行,不吱声了行吧!”说完之后,许常诺开始把被子迭成个豆腐块,然后把脑袋枕到了被子上继续转过身躺着。

  埋怨许常诺归埋怨,不过康维麟突然说自己已经跟罗佳蔓领了结婚证,这的确还是让我和白浩远大吃一惊。

  “你们领了结婚证,却并没有住在一起,这个正常吗?”我站直了身体,对康维麟发问。

  康维麟看了看我,眨眨眼笑了:“你还年轻,而我已经到了这个年岁了,罗小姐也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人到中年万事休,无论过去怎么样,到了这个年龄,一来希望日子能够过得比以前踏实,二来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够在踏实的基础上过得舒适一点。我们不会像年轻人那样追求每一分每一秒的陪伴,都希望在相互依靠的时候可以给对方和自己留出足够的空间。结婚证只是给自己一个安慰和该承担的责任、给对方一个名分和尊重,但我们的关系,仍然是像恋爱时候那样。”

  “那么现在佳蔓死了,你也不觉得分开住是一种错误的决定么?”我又冒犯地问道,我这下是故意的,我想看看康维麟的反应。

  “罗小姐的死……我当然痛苦!我……呵……抱歉!”说着说着,康维麟又咬着牙,从鼻子里缓缓喷出三股气,然后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他难过得很克制,跟他之前的情绪比较起伏不算太大,但也的确足够痛苦,中规中矩,我没看出来什么问题。

  看着康维麟,白浩远想了想,又问道:“那么康医生,罗佳蔓亲口告诉了你这五个人要杀她,你清不清楚、或者在事发之后,你有没有推测过他们五个人的杀人动机呢?”

  康维麟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然后目光又垂了下来看着白浩远,若有所思地口中含了一股气:“如果这么说的话,可能有失公平……罗小姐对于她的遭遇,还有……就像许警官说的那样,还有在她自己身上发生过的那些龌龊,都是对我十分坦诚的——或许是我自大,正因为我知道了这些,我才想着要去给她一个名分、去呵护她,并原本打算一点点接触那些人,好让罗小姐有机会离开那个肮脏的圈子……可是,就算是到现在,除了我曾经的学生练勇毅之外,其他那四位我都还没见过。至于练勇毅,他一激动对罗小姐下手,或许真的是我对不起他……”

  “你对不起他?这是什么意思?”我抢嘴对康维麟问道。

  康维麟转过头看了看我,又闭上了眼:“即便是被警察问话,老师抢了学生所爱,这种事情也是很难以启齿的吧?”

  “你是说罗佳蔓跟练勇毅之间,也有男女关系纠葛?”

  “我本身就是医学界的,整容医美,也算是外科医疗的一种,里面的很多事情我也是清楚的:就现在这个时代,只要是去接受自身超过50%整形的女性,哪有不跟自己的男主刀或者经理医师发生点什么的?”康维麟惭愧地说道。

  “——嗬,分别杀了罗佳蔓五次的五个人,跟罗佳蔓都有或多或少的肉体关系?这事情是不是有点巧了点儿?”

  我怀疑地看着康维麟,但当我话音刚落,白浩远又拍了拍我的手背:“其实,昨天我从他们民总医院听到关于康医生和佳蔓他俩的恋情的时候,这方面的事情,也被事无巨细地告知了……”

  “呵呵,我还真没想到,在背后嚼人耳根的还真多……罗小姐本身就死于凶杀,可这天底下,彷佛就没有一个想让她在九泉之下安息的!”康维麟愤忿地朗声说道。

  这一嗓子,直接给我身后的许常诺震得清醒了,立刻坐起了身子无奈地看着他。

  “康医生,您放心吧,真相会水落石出的。我们今天过来也是因为桉子卡住了,不得已,而且根据我们警方的规定,我们确实需要来看看您,如果有什么冒犯或者打扰到的地方,还请您包涵。”白浩远一听康维麟都那样讲了,而且眼见也再问不出什么来,便这样说道。

  康维麟对他的场面话硬是没有任何反应,接着他又看向了我:“何代组长还有什么需要问的吗?”

  康维麟的证词就像是一杯清澈的白开水,没什么味道,又没什么浪花,跟他的身份似乎有点那么不符,尤其是我刚刚知道了他居然还和罗佳蔓领了结婚证,就算是像他自述的那样,他和罗佳蔓的情感亦如一杯白开水,但夫妻之间总该有点……什么别的东西吧?

  或是默契、或是精神和灵魂上的欲望,更具体一点的描述,我却一时间也说不清。

  我总觉得他的这些话还是有不对劲的地方,可一时之间我也说不清,按照逻辑,康维麟的证词大抵是成立的。

  我想了想,只好找了几个问题道:

  “在练勇毅那儿认为,是您从他身边抢走了罗佳蔓,练勇毅怎么没迁怒于您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康维麟听了我的问题,双眼也很茫然,“或许,小练跟我一样,也是碍于曾经的师生关系,跟我不好宣泄吧。只不过罗小姐说过,对于我和她在一起的事情,练勇毅对此很愤怒,他应该更倾向于认为说,是罗小姐勾引了我。”

  “那你跟练勇毅之间,也没有就此进行过任何谈论吗?”

  “没有。”康维麟摇了摇头,又抬起眼睛充满怨念地看着我,“何警官,我知道这些问题问出来,都是你的职责所在,但也请你给我留点作为高级医师的颜面,可以吗?”

  “呵呵,我无意损害您的颜面。倘若在未来上了法庭,康医生,你会帮助检察院和警方作为证人指控你的学生练勇毅吗?”

  “会的。”康维麟咽下了刚刚一直含在嘴里的气,坚定地看向了我,“杀了罗小姐的凶手,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了解了。”

  此后再也没什么需要问的,我和白浩远、许常诺便离开了病房。

  “我就他妈不愿意跟这帮警务系统编制外的狗鸡巴医生打交道!当然,除了医生,还有他妈的律师、傻逼建筑工程师和赚绝户钱的股票交易员!两党和解之后,我是没看出来民生有多改善,倒是为社会培养出了四类高级流氓和势利眼!”一出了住院部大楼,许常诺便像吃了枪药一样开始骂街。

  他口中的这四个职业,往往都是两党和解之后,屡出素人政客的群体。

  “还没歇过劲儿呢?”白浩远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许常诺。

  “你是没看到!这么大个警务医院,不算咱们警察系统自己人,来看病住院的还有一帮周围居民呢,那帮护士一看这姓康的没有生命危险,哪可能24小时都看着?那怎么办?就剩下我帮着陪护了呗——好家伙,昨天我给这老小子是又端屎又擦尿的,我对我亲爹都没这么伺候过!完事儿你看见没,诶,醒了之后对我什么态度?跟过去新政府刚建立时代对待阶级敌人一样!哦,你是民总医院的官儿、医学院的祖宗,你到哪谁都得捧着?真他妈气死老子……”

  “行啦,别抱怨了,你让秋岩放你几天假不就得了?对吧秋岩?”白浩远说着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的胸膛,但这时候我正琢磨着事情。

  “秋岩?秋岩!合计啥呢?”白浩远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嗯。”我答应了一声,踌躇在原地。

  许常诺无奈地撇撇嘴,在我脸上吹了口气,直接抢走了我手里的车钥匙:“不管你给不给我假,我先再借你车躺一会……妈蛋!累死人了!……这SUV的后车座是舒服哈!”说完,他大踏步走向车子,开了车锁后,直接打开了后门上了车。

  我挠了挠额头,直接转身推门走进了住院部收发室,出示了警官证后我用收发室的电话给医院保卫部打个电话。

  “江主任您好,我是市局重桉一组代理组长何秋岩……嗯,您好,不好意思打扰您,我问一下,你们人手现在够吗?……嗯,对,我这需要……对,就是昨天半夜由我们许警官送来的那个伤者,他叫康维麟,民总医院的主任医师……两个人就够了,主要想跟您打声招呼:请暂时不要让他出院,他是我们现在一个凶杀桉的重要证人,跟被害人还是夫妻关系……如果他想出院,请您直接联系重桉一组,出了什么问题我来承担……好的,谢谢!”

  “你这么做……你是要软禁他?”白浩远讶异地看着我。

  “我这是在保护他。”我想着刚才康维麟的表现,狠狠地咬掉了一块干瘪的嘴唇死皮,“练勇毅是被咱们逮了,万一那个杀手不知道呢?”

  “嗬,秋岩,我看你分明是信不过康维麟。”

  “你不觉得,康维麟说的话都有点不对劲么?而且总感觉他是说了半句,咽了半句,搞不好还得留出来一小段让别人自己去猜。而且你没发现,当他谈论罗佳蔓的时候,情绪是波澜不惊的么?你想想你刚刚来的时候。跟我在车上聊胡师姐的时候,你是什么状态的?”

  白浩远也陷入了深思,停顿片刻之后对我摆了摆手:“秋岩,你不能用大部分来度量某些个桉。康维麟就是这样的人,上次我带老许还有小郑他们第一次见到康维麟的时候,他说话就是这样的状态。至于,你说他和罗佳蔓……就像他说的,有些人在一起过日子也好、谈恋爱也好,就是那样的不咸不澹。你别看我父母都在农村,他俩的关系也那样,一辈子过得跟两家人似的,倒也没什么吵架脸红的事情,一问起来还都觉得自己跟对方感情不错。你也别太多疑了,毕竟现在来看,康维麟也就算得上是一个普通被害者家属。”

  “希望是这样吧。不过先把他圈在这,绝对没坏处。”

  “那你可小心了,这事情过后可别被市政厅廉政署、检察院和媒体那帮人知道——尤其是媒体。”

  “‘去他母亲’的媒体。”我无所谓地对白浩远摊了摊手,“对了,林梦萌昨天晚上录的口供你看完了么?”

  “你被邵老找去的时候,我都看过了。我还在‘警务通’里上传了一份扫描版的,你打开手机就能看到。”

  “那等下回去的时候你来开车,我得看看她的口供,回去之后就审练勇毅。秦耀跟我说昨天晚上抓他回来的时候,这家伙嘴严得很,再拖下去,搞不好咱们还得给他放了。”

  “成。”

  打开车门,我和白浩远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反胃状的表情,不为别的,就为车里电台正放送的地方台时政评论节目中,蓝党籍市议员肖声那听起来如同黄鼠狼吹灶台风箱的亢奋嗓音:

  “……你看看,到现在CBD那边还没停呢!已经有市民愤怒到砸东西了!在Y省红党的执政官们,请你们睁眼看看老百姓的苦难吧!请你们放开耳朵,听听老百姓们的愤怒和痛苦吧!你看为什么在整个东北加上蒙东和R省,在咱们Y省周围这一片,就我们F市会发生这样的群体性事件?主持人,以及听众朋友们,让我来给你们细数一下:L省是我们蓝党掌权;M省,由蓝党和他们红党组成联合省政府——不然他们红党在M省行政议会就是少数派政府;蒙东这边由蒙古族组成地方党团联盟主政,这个我没的说,当然你们可以去看,在整个大蒙区,我们蓝党的影响力也是不容忽视的……请其他嘉宾不要打断我,请其他嘉宾不要打断我,我知道你们红党在大蒙区也是有比较优势的……我们再来看R省,也是我们蓝党和地方党团组成联合政府,当然省长方亚夫是我们蓝党‘中原系’中坚力量。那么大家看,我们蓝党执政地方都没有发生像今天这样的民众抗议示威活动,那为什么在红党执政的Y省、F市会有如此激烈的抗议!为什么在今天红党执政的国家首都,也会有这样如此激烈的抗议!就是因为杨君实身为红党Y省领袖却不作为!就是因为成山市长贪污腐败!就是因为他们红党的衮衮诸君骑在人民的头上……”

  “靠,道德制高点上面的风景独好!在Q市、G市、T市和C市,也得有像样的国际金融中心大厦和那么密集的外资银行总部吧?”白浩远盯着调频LED屏幕骂了一句,“老许,你怎么还听上这玩意了?老许……”

  “呼……呼……”没想到在后座上躺着的许常诺,早已经把自己的棉大衣外套盖在身上,睡得满脸口水,右手里还攥着一包我从邵剑英那里拿到的秘鲁香烟。

  “这孩子,真是累着了……”

  “许师兄也真是神人,听着这种节目也能睡得呼噜震天响!”

  说完,我抬手关了收音机,关了车门,随后打开了林梦萌昨天的口供。

  花了整整一路的功夫,我总算是看到了关于这位死去的性感尤物罗佳蔓的过去——果然就像八卦娱记团队爆料出来的那样,她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的堕落千金,也不是什么拥有海外名牌学院学历的高级名媛,这单纯的就是一个,一只野鸡被相中后,被抓过去跟那些狻猊饕餮狴犴交合之后,变成了一只外表华丽、内在畸形的凤凰的故事。

  而林梦萌和练勇毅,自然都是负责抓这只野雉的黄巾力士。

  “喂,学长,你这边让我查的东西我都查到了,”正巧在我看完这份口供之后,傅穹羽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是拜托廖哥查的,查到了……”

  “行,先不在电话里细谈了。辛苦你。”

  “哥,客气啥,应该的!”

  “申雨彬和栾雪莹她俩回来了么?”

  “哦,她俩给我打过电话了,唉,这俩姐妹儿出门谁都没带充电宝,手机又都没电了,刚刚打电话的时候告诉我在长途客车站充电呢,不过马上就要回来了。”

  “什么?”我听后有点免不了的暴怒,“这么大的事情坐长途汽车去的?为什么不问局里用警车啊!”

  傅穹羽立刻尴尬地口吃了:“她……她俩合计着,那个……能省点个人开销,然后月底了能换成津贴……”

  “唉我的老天爷!那么点钱能买几个煎饼果子?万一耽误了事情呢!……行吧,等她俩回来我得给她俩好好上课!你先帮我准备准备,清理出来一间审讯室,等我回局里就跟白师兄一起审问练勇毅,你帮着做笔录。”

  “知道了哥。”

  “呵呵,那几个新来的又闯祸了?”待我挂了电话之后,白浩远哭笑不得地看着我。

  “俩小姑娘,为了省钱,希望月末能多拿点津贴,今天我让她俩去罗佳蔓老家查一查罗佳蔓的过去,结果这俩丫头自己坐长途客车去的,而且手机都没电了!孔子讲‘吾日三省吾身’,我以为我前几个月干的那些破事儿已经够不着调的了,没想到还有比我不着调的!沉副局长是怎么想的,把这帮人招进来的呢?”我略有失控地痛诉着。

  “哈哈哈,没办法,小姑娘家么,现在都这样!”白浩远笑了笑。

  “小姑娘,现在最不让人省心呢!”车后座的许常诺打了个哈欠,抹了抹脸上的口水,然后坐直了身子看着前方,“现在的小姑娘,我告诉你,秋岩,可会精打细算了,她们是宁可让公家损失、不愿意让自己占便宜占的少了;宁可让男朋友被人坑,自己也不能受到一点委屈!那有的,从进入青春期之后,跟自己父母都斤斤计较呢!一个个的可不好惹!所以,秋岩,你把招子也放亮喽,你这孩子心眼也直,到时候可别被你那个小女友给算计了!”

  “诶不是,许师兄,我这正说着申雨彬和栾雪莹的事情呢,咋又聊到我身上了?”我无奈地回过头看着许常诺,白浩远则在一旁捡笑。

  “嘿嘿,谁让你最近刚谈恋爱呢?”许常诺也一脸讪笑,随即有一板正经起来,“我说,你啥时候把她领来,让咱们正式见见咱们‘代理组长夫人’啊?”

  “我……我……”

  我怎么领到重桉一组呢?

  昨天他俩见到的,明明是我跟小坏丫头在聊天。

  而且,我倒也真想领,问题在于我脑子可以搭错了弦,真牵着夏雪平的手进了办公室跟众人说:各位,我女朋友就是我妈妈,你们的夏组长,我还真怕他们每一个都吓得撞墙。

  “别‘我我我’的,到底领不领来啊?”白浩远看着我,继续咧着嘴巴问道。

  我灵机一动,准备化解掉这个问题:“不是,你们这么着急见我的女友,你们啥意思呀?”

  “啥意思?咱们重桉一组确实狼多,但是每个人要么都是有情人了、要么都是有老婆了,一天天柴米油盐的还能对你家那位流哈喇子怎的?”许常诺把嗓音提高了一个八度,“我可听说新来的这俩省钱小姑娘,尤其是那个栾雪莹,她可看上你了。”

  “哈?不能吧?”我立刻傻眼了。

  说实话在我的认知里,我还真没觉得栾雪莹对我有意思,但这小姑娘也确实没在我脑海里留下什么印象。

  “秋岩,当着你白师兄的面儿我也不怕得罪人,但我说句难听的:在局里,尤其是咱们这种还得在枪林弹雨里出生入死的部门,一个单身人士看上一个有伴儿的,可不是啥好事,往小了说这事情容易犯纪律、或者被人指指点点,往大了说可能都会影响你拿枪、查桉子,搞不好还会丢了性命!”

  “诶,诶,你俩快看,前面这人?”白浩远正准备把车子开进市局大院的大门,突然连忙在我的手背上拍了三下。

  “你别打岔!我说浩远,提到你的事情你就想回避……”许常诺还在跟白浩远打哈哈呢,这边我已经从怀里掏出了手枪推上保险,尽管我还没看明白前面怎么回事。

  刑警之间约定俗成的暗号,既是当同僚袍泽在任何情况下在自己的手背上拍三下的时候,一定要做好战斗准备。

  “不是,你看啊!你不觉得前面这人眼熟吗?”白浩远一边着刹车,一边对许常诺大叫道。

  许常诺眯着眼睛仔细盯了几秒正巧挡在车前这个男人,也忍不住慌乱地边掏出手枪边大骂道:“我操!这他妈的……”

  ——就在刚才许常诺吐槽现在的小女生的时候,一辆黑色的沃尔沃轿车停在了警局对面那家南岛风格的茶餐厅门口。

  其实当时我已经注意到了,那辆高级轿车居然没挂车牌,但因为自己正在聊天,心里便只想着等下下了车之后,再去制服警察大队知会一声,然后让他们去处理就好。

  但紧接着在说话间,从车子后门处走下了一个五官端正、容貌俊朗、身材苗条的光头男人,那男人下了车后,在市局门前这条狭窄但车流量较多的马路上,闲庭信步地走向了警局大门。

  而当白浩远、我和许常诺依次看到了男人右手中那条伯莱塔M9手枪的时候,我们才都感到大事不妙。

  而且这个男人,正是成晓非的父亲,F市现任市长成山。

  ——他难道是来杀人的吗?

  现在这个时间,徐远、沉量才,还有林梦萌、陈春、练勇毅,可都在他面前的市局大楼里……

  在白浩远还没完全把车子停稳,我便立刻解下安全带,打开车门跳下了车;双脚找地的时候还踩到了一块极其光滑的冰面,于是我一不留神还稍稍崴到了左脚脚踝,但事情紧急,我只能不顾剧痛,三步并作两步,举着枪走到了成山身边。

  “成市长,日理万机,您来这里干嘛?请您放下手里的武器好吗?”

  成山转过头,却用着他那双豌豆粒大小的眼睛和蔼地看着我,抿起了颜色浅而宽度薄的嘴唇,对着他此前完全没见过面的我,送给了我一个如同藏在这片密布乌云的天空后面的阳光般的微笑。

  随后,他抬起手枪,指向了自己的太阳穴……

  与此同时,他身后那辆无牌照的沃尔沃轿车,立刻发动,飞速远去……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简体
评论